绾曰:“闲话讫,正事始。择日与吾如影院看电影,奚如?”
“诺。”
绾曰:“尔上网订票,奚如?”
“诺。”
绾曰:“勿忘订情侣座。”
“奚谓情侣座?”
绾曰:“两座相连,二人相亲。”
“诺。”
后三日,果陪绾看电影。毕,周围复光明,佥出於影院。
绾问於余曰:“此电影奚如?”
“不过英雄之旅也。”
绾曰:“奚谓英雄之旅?”
“英雄之旅大抵有十二节。”
绾曰:“愿闻之。”
“第一节,出焉。其旅多始於平静,有小镜头,有小细节,可以预知下文。
“第二节,见召。英雄初遇信使,斟酌益损,权宜得失,预计冒险所遇。
“第三节,推辞。人多喜安乐而畏不测,故避艰险。
“第四节,见师。其导师,或长者也,或智者也,或路人也,或其至友也,或旧英雄也。凡可使英雄冒险者,皆可谓导师。导师之於英雄也甚重,英雄不见师弗知命,不知命无冒险,不冒险无英雄。
“第五节,上路。英雄如世人所愿,冒险上路。一入敌营边陲,必遇护卫,临第一坎。逾边陲护卫,辄得罪於敌人矣,不能回头,只得迎击。
“第六节,遇险。英雄深入敌营,必遇强敌。敌人阴险诡谲,英雄攻之不克,同侣遇之退怯,甚者倒戈。於是乎其友渐少,其敌渐大。
“第七节,解谜。英雄知真敌矣,昔敌反爲今友,旧友反爲新敌,进退之难必矣。
“第八节,遇难。英雄濒死,世人忧之,欲知其将重生或灭亡也。
“第九节,得济。英雄得人心,必得助於人也。於是乎转危爲安,破疑解迷,惊醒顿悟。
“第十节,慈悲。英雄重思复索,始知敌人之所由恶矣,遂释之,欲劝善。但英雄悟时迟,敌人逃时快。试问敌人可回,焉用英雄?
“第十一节,复返。英雄不死必滋强,复活而返,莫不感心动容,终局必有寓意。
“第十二节,匡世。终局可以不完美,敌人可以借尸还魂,英雄可以舍生取义,然后新英雄出,续集无穷。
“如是,英雄之旅可以周而复始,故作者爱用之,观者爱追之。至于英雄,其见慕素如是,古今无异,无他故焉,民有怨怼,英雄出焉,执义诛恶。——
“《呻吟语·品藻》有之曰:‘爲善去恶是趋吉避凶,惑矣,阴阳异端之说也。祀非类之鬼,禳自致之灾,祈难得之福,泥无损益之时日,宗趋避之邪术,悲夫!愚民之抵死而不悟也。即悟之者,亦狃天下皆然而不敢异,至有名公大人尤极信尚。呜呼!反经以正邪慝,将谁望哉?’
“譬诸友敌,诛吾敌者,我必以爲友,甚至以爲英雄;诛吾友者,我必以爲敌,甚至以爲仇雠。吾以友爲善,惟利我也;以敌爲恶,惟不利我也。故论语(卫灵公)云:‘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左传(昭公十年)云:‘义,利之本也。’墨子(经上)云:‘义,利也。’史记(货殖列传)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呻吟语·品藻》有之曰:‘众人但於“义”中寻个“利”字,再没於“利”中寻个“义”字。圣贤把持得“义”字最干净,无分毫“利”字干扰。众人才有义举,便不免有个“利”字来扰乱。“利”字不得,便做“义”字不成。’
“以是观之,民所谓正义者,无不利也。”
绾曰:“吾不能谕。”
“无妨,吾闲言多矣。请问尔宜曷还?”
绾曰:“尚早,吾欲与尔逛商场。”
在商场,绾铃响,遂接听。毕,谓我曰:“吾父催我还。”
“诚不早矣。”
出於商场,余下阶取车,绾则犹立于阶顶,余遂问之,对曰:“吾不忍别,欲续与尔俱。”
余遂又上阶,四指抚其颈,擘指搓其颊,然后曰:“尔与吾犹有明日。”
绾曰:“吾欲与尔多明日,而不囿於此暑假。”
“而尔将从军。”
绾俯首曰:“然。”
“该上路矣,不然尔父又致电焉。”
半途,绾在后座曰:“吾屡有遐想,若前生亦遇尔,必曾悲痛而别,如故人然,每去尔,心辄有难言之痛,恐不得复见,故每相见必珍惜分秒。”
“各有家者,焉得不别?”
绾无语。至于其小区,绾曰:“太快。”
“路虽长,必有尽;步虽慢,必有终。”乃相契相吻,但唇虽融洽,而各有家也。心热生欲欲纠缠,路遥有尽尽各散;情浓索唇唇浃洽,夜深催人人思家。
次晡,绾致电说:“吾今在尔事所附近。”
“诚然耶?”
绾说:“吾本徒欲往取毕业证也,后视时犹早,遂寻尔矣。尔感动乎?”
“胡不感动?尔今焉在?”
绾说:“犹在公交车,垂至于站,尔来接我乎?”
“诺。”遂往。
会面,余见其汗满头,遂抹诸余衣。
绾曰:“今日太热。”
“上楼用风扇。”
绾曰:“无空调乎?”
“办公区无之,机房内有之。”
绾曰:“吾可以入于机房乎?”
“闲人毋入。”
绾曰:“毋入则不入。吾送美食于尔矣。”
“善。”
至于余事所。绾观焉曰:“宽大如是,尔独占之,善哉。”
“但无一部下。”
绾曰:“吾可以做尔部下,但勿忘酬劳。”
“毋。”
绾曰:“曏吾遇一同学于校矣。彼在校做暑假工,教孩童画画,课后告我其学生谓我美焉。”
“但尔有脂粉。”
绾曰:“彼谓我美於旧日。”
“在校者不可粉饰故也。”
绾曰:“今吾不过淡妆。”
“吾不识所谓淡妆浓妆也。”
绾曰:“世有女子虽无妆亦美,尔可以寻求之。”
“吾不求,有女子肯索微信於我,无他求矣。”
绾曰:“然吾悔之矣。”
“何故而悔之?尔犹未嫁。”
绾曰:“尔肯求婚乎?”
“尔肯不从军乎?”
绾曰:“从军之事,吾早已决之。吾与尔不同,不好安居,不恶群居。而尔独购物,独上班,独適图书馆,独逛博物馆,独膳独食,独往独来,不孤独乎?不欲友乎?”
“尔悦自由乎?”
绾曰:“谁不悦自由?”
“自由必孤独。不欲囿於世则,不欲困於世俗者,不可以不独行。故欲自由者,先预知孤独;不堪孤独者,则相伴相困,如笼禽槛兽。当是之时,彼附于我,我附于彼,嬉笑怒骂,讽刺谐谑,同甘共苦,不得相离。若不党者,必踽踽独行,我之谓也。谚云:‘知事少则烦恼少,识人多则是非多。’故吾不党。——
“《菜根谭·概论》有之曰:‘用人不宜刻,刻则思效者去;交友不宜滥,滥则贡谀者来。嗜寂者观白云幽石而通玄,趋荣者见清歌妙舞而忘倦。唯自得之士无喧寂,无荣枯,无往非自适之天。’
“以是观之,孤立寡力者虚,倚朋挟势者嚣,故步不前者迟,随波逐流者俗。——
“《呻吟语·应务》有之曰:‘不为外撼,不以物移,而后可以任天下之大事。彼悦之则悦,怒之则怒,浅衷狭量,粗心浮气,妇人孺子能笑之,而欲有所树立?难矣。何也?其所以待用者无具也。’
“《菜根谭·评议》有之曰:‘毋因群疑而阻独见,毋任己意而废人言,毋私小惠而伤大体,毋借公论以快私情。抗心希古,雄节迈伦,穷且弥坚,老当益壮。脱落俦侣,如独象之行踪;超腾风云,若大龙之起舞。持身涉世不可以随境而迁,须是大火流金而清风穆然,严霜杀物而和气蔼然,阴霾翳空而慧日朗然,洪涛倒海而砥柱屹然,方是宇宙内的真人品。’
“如是者,虽怒而不乱,虽悦而不迷,虽群而自守,虽孤而自强。”
绾曰:“闲话讫矣,正事始矣。有人将入焉乎?”
“有,然不多,有时数日无人入焉。”
绾曰:“外人能傥入焉乎?”
“弗能,虽蚤蚊或强盗,亦弗能入焉。”绾乃抛眼色,余会其意。
有顷,绾曰:“尔次日息乎?”
“然。”
绾曰:“吾昨月拍写真矣,今欲与尔取之。”
“诺。”
绾羞怍曰:“但吾须告尔,吾母虽已为我买之,然吾又擅增之,且添大小相框各一,故今不加三百元无以赎之。吾本欲以暑假工钱赎之,不虞其落空矣,故欲尔为我赎之。”
“敢问其前,店铺方唱其暑期优惠,有诸?”
绾曰:“有之。”
“其时,摄影师赞之不休,有诸?”
绾曰:“有之。”
“其后,店员谓图美如天仙,故尔不忍弃其一,有诸?”
绾曰:“有之。”
“然后,店员又告尔增之可以得相框,有诸?”
绾曰:“有之。”
“结账乃知成交价殊高於优惠价,有诸?”
绾曰:“有之。吾知咎矣。”
“尔犹女孩,犹未知商贾,吾将为赎之。”
绾曰:“尔,贤人也。”
余下班,载绾,垂至于其店,绾曰:“吾店近焉,尔放我焉可矣,我独还,以防吾父母见尔。”於是乎吻别。
次日,余与绾赎得写真,送诸余家,余视而疑之曰:“是尔耶?尔未误取他者乎?”
绾指其臂膊曰:“吾臂膊有痣,尔视之。”
“唯痣相似,可谓写真乎?”
绾曰:“无礼矣!耳不相似乎?鼻不相似乎?嘴不相似乎?眼不相似乎?”
“睫毛非尔所有也,皮肤非尔所有也,眉毛……”
绾急曰:“眉毛爲吾所有!眉毛可以假乎?”
“不可以画以爲眉乎?”
绾曰:“尔不信则抚之。”
“吾闻眉可种,且头发可种,尔发判短於写真者也。”
绾曰:“店内妆饰皆可用也。”
“吾见谷焉。”
绾曰:“写真皆然,见谷知丘。”
“尔似无罩。”
绾曰:“礼服免罩。”
“尔奚为佯委屈焉?”
绾曰:“是谓忧戚美。尔曾见女子拍艺术写真而哈哈大笑乎?”
“吾鲜看写真,且不识艺术。虽然,已知尔艺术写真有三式。”
绾曰:“奚如?”
“头痛,牙痛,眼痛。”
绾曰:“摄影师教之也,谓痛者可怜则可爱。”
“然则摄影师亦教尔所以佯风骚欤?”
绾曰:“然,是故能诱惑汝等贱人。”
“吾无以应矣。然而摄影师非必君子也,或慝人也。尔不恐摄影师见肉发狂乎?”
绾曰:“摄影师必有定力。”
“爱男人者则然也。敢问奚为拍写真?”
绾曰:“纪念,以爲成人礼。”
“我不曾有成人礼。”
绾曰:“男女不侔,女人长一岁则老一分,故欲记年少之美于册。”
“虽美,虽少,终必逝;虽丑,虽老,终必至。矧写真虽美,不真也。若沐浴过后裸卧於吾旁者,则真矣。”
绾曰:“尔不识所谓美也,亦不识艺术。美不可不苞裹,不可不衬托,不可不修饰,不可不点缀,存于意境,止于时刻,发於遐想也。”
“艺术家不皆爱为裸女作画乎?”
绾曰:“所谓美者,多种多样,千变万化也。”
“尔,肄艺术者也,吾不敢与论美,然知耽美者必迷於艺术。何则?艺术家必务完美,故形其所思,饰其所见,彰其所以爲然,盖其所以爲不然,扬其所好,黜其所恶。而其所以爲然非必然也,其所以爲不然非必不然也,其所好非必好也,其所恶非必恶也,故其命多不如意,其性多有怪癖。”
绾曰:“然,吾美术老师有兼爱男人者,姓姚也,其得奖不少,其年龄亦不少,然而未婚,且不欲也,而欲哄我,以求一夜之欢。”
“姚何故著意於尔?尔在学校甚风骚耶?”
绾曰:“毋妄言!吾不风骚!姚曾求一夜之欢於不少学生也。”
“姚曾告尔其兼爱男人乎?”
绾曰:“姚焉肯以告我?吾与姚不熟。但同学多知之,欲之者难匿之也。”
“以是观之,艺术家多不屑成家否,有孩否也,常态无益於艺术,故爱变态。如是者必纵情遂欲,或违道背德,或失心丧志,或伤己害人,或弃信忘忠。故吾不崇艺术家,以爲技艺者而已,是善以技示人者也,其心非必无邪,其艺非必无害,其行非必有德,其爲非必有功。故艺人殊异於圣人。何谓?圣人不追随心性,徒追随物理;艺人徒务技术,圣人则务天道;艺人以形体生精神,圣人以精神克形体。故艺之与圣也相去远矣。”
绾曰:“尔欲吾弃艺术乎?”
“今尔谓艺术何?”
绾曰:“无所谓,画所睹而已。吾自知不能做艺术家,善画而已矣。”
“尔既善画,可以爲业,但毋迷於完美。”
绾曰:“勿忧,吾不觊艺术家之名。矧写真与艺术不相涉,不过女人爱美之心也。尔若不悦,吾可与往拍写真,以慰尔无成人礼之哀也。”
“事前须献娉金乎?”
绾曰:“然!”
“分期可乎?”
绾曰:“吾母许之则可。”
“善。”
绾曰:“吾不可以不警尔,我虽索微信於尔,然非无人爱也。”
“尔须从军,不可爱矣。”
绾曰:“尔肯俟我,我必无他爱。”
“然尔从军必不短於两年,吾不能誓。”
绾曰:“尔诚不欲吾从军乎?”
“然。”
绾曰:“吾已从父母矣,不可以悔之。”
“然则尔勿欲吾俟两年。”然后俱无语。
后三夜,余与绾在微信又语及军旅矣。
余说:“吾谓尔父命尔从军也,尔实不欲也。而从军者尔也,非尔父也,尔父必不屑军旅之苦。”
绾说:“吾父实为我远虑,欲吾坚毅如军人也。矧吾退役必有奖金,可以免赖父母,可以自支学费矣。”
“敢问尔诚知军旅之苦乎?”
绾说:“吾父有老友於兵部,吾可以入文工团。是故父欲吾从军。”
“然则尔父必欲尔嫁于权贵。”
绾说:“焉有父母不欲?”
“然则尔奚为欲吾俟尔?我非权贵也。”
绾说:“父母之喜好与我不相涉,吾不求权贵。”
“及尔处军旅,所求必不如今矣。军旅,等级分明之地也,尔能誓虽居卑而不望荣乎?”
绾说:“能。”
“尔犹少,犹未知世情,犹未知初心之易弃难守也。”
绾说:“毋诲我矣。吾已决之矣,尔不能俟我两年乎?”
“吾不能誓。尔若今从父母,后必亦然,必将弃我。”
绾说:“然则尔不信我欤?”
“我信吾所历。今吾不能预知尔后两年者,尔不能预知吾后两年者,吾与尔皆不能预知天下后两年者。譬如吾前女友芩,芩男友从军之时,我因得逞。芩与吾相遇前一年,芩男友决欲从军,求芩俟之两年。芩乞男友毋去,誓之肯嫁焉。然而芩男友欲缵亡父之遗志,确然不回,故我后来而得逞。”
绾久未答。余不堪其久,遂致电,而忙音。致电不辍,终通矣,余说:“曏尔与人通话欤?”
绾说:“然,与友。”
绾语带寒凉,余说:“不如出偕步。”
绾说:“诺,吾正欲见尔。”
“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