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看到她，我便被她的优雅娴静迷住了。

那是一个接近黄昏的午后，亦或者，那是一个天色暗得有如黄昏般的午后。风雨欲来，树枝招摇。我顶着不断哗哗掉下的树叶，左手提着一大袋垃圾食品，右手是三个塑料袋套着才勉强没有将袋子撑破的八瓶冻啤酒，狼狈不堪地躲着迎面朝小腿扑来的一张又一张的报纸或废纸皮。好不容易到了租住的那栋小楼的楼下，费劲地掏出钥匙，费劲地开了防盗门，又费劲地用右脚把铁门顶着风踢开，然后费劲地将带着肥胖啤酒肚的身躯连同那两大袋食物酒水，赶着门再次被风吹闭的那一瞬间，迅速闪进了楼道。

“啪。”

楼道口的声控灯闻声亮了起来。昏暗淡黄的灯光在平日里并不能算太明亮，但比起现在的外面，可也算得上是眼前一亮。我喘了口气，转身看着被风吹得急速朝我扇过来的防盗铁门，心里想着可不要吵到邻居们——尽管他们曾经不管我如何抗议都坚持通宵达旦地砌长城——于是便伸出右脚，抵住防盗门。

防盗铁门狠狠地撞上了我的球鞋胶底，发出一声闷响。我缓缓收回右脚，铁门随即慢慢合上。就在快要完全合上的那一瞬间，在那条已经缩小得不能再小的隙缝中，我看到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门外巷道边的墙边上。

“咔哒”一声，铁门的锁头合上了。我提着食物和啤酒费劲地爬上楼，放下一个袋子，摸出钥匙，开了门。房间的窗户关得死死的，外面的风声因此也变得弱小尖细，像医院病房夜里不停呻吟的病人。我提了袋子进门，放下，转身关上房门，想了想，走到窗户边上，拉开窗帘。

楼下巷道的墙边，已不见了她的踪影。我转回身来，拉开冰箱，一瓶一瓶地往里面塞啤酒。塞到最后一瓶的时候，我关上冰箱门，打开食物包装，再用瑞士军刀启开那瓶啤酒，茫然若失地喝了起来。

2

自从那天之后，我便养成了一个很奇怪的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瞧一眼楼下的巷道。上下班开防盗门时也总时不时地往那里瞟一瞟。她有时候在那儿，有时候不在。但基本上平均每两天总能看到她一回。每次，她都是静静地坐在巷道的墙边上，半眯着眼，像一尊娇小玲珑的雕像，注视着你从她面前匆匆走过。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确切的性别是雄性还是雌性。但是再往前追溯大脑深处的回忆的时候，一个模糊的印象在我脑子里逐渐出现，那是一只大着肚子的猫咪的身影。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只我只掠过一眼都不到的猫咪和她是否是同一只猫，但，姑且先这么认为吧。

她应该是楼下人家养的家猫。虎皮花纹，雌性——都说了，姑且这么认为——毛发干净发亮，眼睛蓝得像是两泊纯净又深邃的湖水。面容端正——如果她是一个人，那应该是长得相当端庄漂亮的一个姑娘吧。

我想，我是喜欢这样的一只小动物的。可爱，安静，干净，不像其他野猫一样又吵又脏。但是为什么她一直对我那么冷淡呢？照理来讲，猫大多是喜欢亲近人的才对呀。看来还是因为我没对她有过什么表示吧。所以这天，我正在超市里挑啤酒时，突然觉得是时候应该有点儿表示了。

这超市不大，没有猫食。但，没见过猫吃东西，还没见过猫跑吗？大多数猫喜欢吃什么，总是八九不离十相差不远的。我想起之前在公交站旁看过野猫大嚼特嚼半根别人吃剩下丢在垃圾桶里的火腿肠，于是便挑了一根最粗的放进购物篮里。

小样，包管你下次见到我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3

到了楼下，她果然已经坐在老地方的墙边上了。最近她是越来越准时了，有时候我竟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她就像是一个等待恋人赴约的女孩儿。从容，大方，与整个世界的喧闹无关。

我嬉皮笑脸地走过去。

“唔……”

离她差不多不到五步的距离，嘴巴还没完全张开，一个“喂”字才出来一半，时间仿佛突然定格了似的，周围的世界瞬间全部变成慢动作播映的录像机。我看到她慢动作地睁圆了眼睛，又慢动作地警惕地侧了身子，慢动作地抬起左脚，慢动作地和我一样张开了嘴——

世界突然又恢复了它之前的速度。“唰”的一声，她已经起身往前跑了十来步。

“诶。”

此时此刻我的下半个“喂”才刚出口。兴许是她听到了我的招呼，兴许是怀着浓烈的好奇心，她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右边的爪子还悬在半空中，是一种蓄势待发随时可以往前跑的姿势。

“呃……”

我突然有些词穷。这应该是很正常的反应。我总不是一个蠢到会跟一只猫在巷子里进行对话的人。

“喏。”

我指了指购物袋，意思是里面有东西给她。她依旧什么表情都没有地看着我，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右边的爪子依旧悬在半空，像是一座静止的塑像。

“这儿。”

我又指了指袋子，一边努力挤出笑容，一边一手提着袋子，一手在里面乱抓。

哗啦啦啦。里面的东西被我翻弄得乱七八糟，袋子也随之发出烦人的声响来。

她依旧回头看着我，只不过两边的耳朵已经高高地竖了起来。这是一种高度警惕的表现。

不妙。我心里暗自嘀咕着，越发着急。刚才明明把火腿肠放在袋子里最上面的，怎么这会儿就是找不到呢？

于是我索性蹲了下来，将袋子放在地上，双手撑开袋口……

就在我蹲下的一瞬间，我眼角一直瞟着的这个身影，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也许是受到了最后的惊吓——一溜烟地往前跑开了。

这次她连头也没回。

该死。我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除非跟你特别熟，不然一般的小动物都会把在她面前蹲下的人视为大敌的。

我就这么大喇喇地把她给吓跑了。

我蹲在地上，看着她娇小的背影逐渐远去，双手却惯性般地在袋子里摸索着。

“下……班了？”

背后一个声音响起，是住在我楼上的那个麻将狂人。

“找到了。”我提起袋子起身，手里抓着一根火腿肠，扭过脖子抬头看着他，答非所问。

4

火腿肠事件后，我与她的关系急转直下。其实就这样的“关系”，以前也并不能算得上太好，只是——现在更差了。

她依旧每天不定时地静坐在巷道的墙边上，像是这条巷子里小小的守护女神。但每当我上班，亦或者下班路过时，她总会突然警惕起来。我努力地假装镇定，企图尽量安静地通过，但当我与她的距离越靠近时，她便越显得惶恐——瞪大眼睛看我，起身，背对我，翘着尾巴，回头——然后再瞪大眼睛惶恐地盯着我。当我再朝前走时，她终于惶恐地屁颠屁颠一路碎步跑进巷道旁一处两堵围墙间的隙缝里去了。我经过那隙缝时，还特意往里面看了看，发现她正端坐在里头，抬着头，同样惶恐地看着我。我叹了叹气，勒紧肩上的电脑双肩包背带，径直走出巷子。

回过头，发现她正从隙缝中探出头来，警惕且惶恐地盯着不断远去的我。

5

我觉得这样下去对双方的关系并不是太好。鉴于火腿肠事件的失败经验，我便放弃了用食物来取悦她的计划（没错，我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为了拉近彼此关系，我不得不放下身为人类的最后的一丁点尊严，在每次见到她的时候便远远地跟她打招呼：“喵，喵喵。”

但她依旧不理我，我一近身她就跑，甚至没回喵我哪怕只是一下。

真是太没礼貌了。

6

话说楼上的一户人家里住了一个人。猥琐，大肚，雄性——我见他经常偷瞄雌性人类的下肢的上半部分，所以确定是雄性人类无疑——每天我吃完饭的时候，或者刚教训完隔壁屋那只小屁狗阿黄的时候，或者刚清洁完毛发的时候，经常可以见到他腆着个大肚子经过。但是每次他看到我的时候总是很不怀好意——瞪大眼睛看着我，眉头对我扬一扬，有时吹一下口哨，或者打一下响指，再瞪大眼睛看着我。有一次，这人居然拿了个袋子过来想把我套走——好在我足够警惕，跑开了。从那之后，每次我一看到他就躲到巷子旁边的一处安全空间里去，那是一处两堵围墙间的隙缝，以他的肚子，是肯定挤不进来的。但他经过的时候，还总会往我这里边看，同样的不怀好意。再往后的有一段时间，不知他在哪里学的猫语，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跟我说：“喵，喵喵。”但他学的实在是太过糟糕，我完全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从来都不鸟他。有一次好容易听懂了，却原来说的是：“猫是猫他妈生的。”把我给气坏了。

真是太没礼貌了。喵。

本文为原创 作者披着能皮的猫

转载或其他用途请事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