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七岁的谢长生此刻正躺在阴暗潮湿的宿舍房里。
宿舍,这他妈的也叫宿舍!谢长生赌气地拉了被子蒙在头上。年轻的嗅觉触到了那呛人的霉气,只好再掀开去。
N市,一个一直被老家里的人当作淘金的地方,一个被谢长生视为神圣的地方,竟是这般的龌龊!谢长生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山清灵,水秀朗。晨曦里推开房门,清新的山风便吹醒了你尚在沉睡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乡人们是多么质朴呵,有客自远方来,不用担心会饿肚子,走到哪家都会有大白的馍吃也都有大碗的汤喝。若是在秋天里来,山间的大小果子尽可随手摘了来吃,绝不会有人当你是偷食。
可他谢长生踏上这里喝的第一碗小米粥竟要了他一块五毛钱!
“一块五钱还嫌贵,那火烧还要不要吃啦!”那满脸横肉的女人见了他吃惊的样子,丢给他一个让他的自尊为之一痛的眼神。
当听带他一起出来的谢长远、谢长根说一个薄薄的火烧要三块钱的时候,谢长生真的不敢再吃了。三块钱,在老家,三块钱能买二斤小米七八斤果子十来斤大白菜呢。谢长生摸摸半饱的肚子,吃下去的两个不算,至少他还要再吃六块钱才能算饱呢。自己刚离开家,一分钱还没挣到手,怎好这样大手大脚地乱花!
谢长生开始有些后悔不听他大的话。回去?不可能!长到这么大还不知道啥叫回头呢。
谢长生拍拍肚子:“你们吃吧,我到那边等着去。”说完,不待谢长远一叠声地说着不要他掏钱的话,径直走了开去。
十七岁,刚好是身体汲需营养迅速疯长的年龄,他却执拗地坐到了路边的桥墩上,默默地数起了大大小小的车辆。
这里和山里是两个世界,老家里一年也难得见到这一会儿功夫来来往往的车。可就是因了这该死的车,当然还有那陡崎的山路,家里多少新鲜的果蔬都运不出去,白白烂掉了。
家里是真的穷啊,都市里入眼的楼房和穿梭的汽车让谢长生由衷地感慨了一回。
2、初到这家小镇时,谢长生还觉得了几分亲切,至少离山近了些,人心也该质朴些吧,那么东西也会便宜点。谢长生忽然感觉自己很聪明,竟能由山联想到这么多。
但接下来的工作环境却着实骇了他一大跳。这是个镇办小煤矿,一排低矮简易的平房是矿工们吃住的地方,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屋里,又潮又脏。绳子扯得到处都是,上面横七杂八地挂了些衣物。井下的条件更差,煤洞只有半米多高,人在下面根本直不起身子。原来这黑黑的煤竟是人从地底下狗一样地爬进去,再狗一样地拖出来,再由安了铁斗的车拉上地面的。
谢长生的工种是运搬。他的略显单薄的身躯不能像谢长远他们那样干采掘,采掘是最危险的工种,报酬却也是最高的。
这个小煤井雇佣的矿工主要来自谢长生的老家沂水,也有一伙是莱芜的。一个班上的二十几个人大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彼此有个照应不说,更重要的是避免打斗。机电工和其他的技术工都是当地村上的,他们的活很轻松,尤其是那带班的班长,什么活也不用干,赶上夜班的时候,找个僻静的煤窝子一躺,睡上八小时,拿的钱比干活的还多!这且不说,矿工们还要拼了命地巴结他,又是请客,又是送礼。
谢长生搞不明白:“凭什么要把我们拼了性命挣的钱拿来孝敬他们?”他掀起衣袖让兄弟们看他身上的七伤八痕。
“谁没有伤?就你有吗?”谢长远,他最信赖的本族大哥脱下鞋子,谢长生看到的是一双不像人脚的脚,上面满是血污疤痕。“长生,你听着,如果我们不拿出几十块钱请那个狗日的班长,你照样会受伤,钱却挣不到!”
原来,井下挖煤也分很多个采掘区。有的地方煤多渣子少,有些地方却正相反,可这井上要的是煤而不是渣子,挣的钱也是以挖煤的多少计算的。这样一来,班长的职权就显得尤为紧要,与班长关系的好坏也就决定了你这八小时的命运。
所以等谢长生把这一切都搞明白了的时候,气更大了。
3、没有下过井的人想象不到井下的样子。人在下面一呆就是八个小时,没有班中餐,没有水。
谢长生试着带过一瓶水,可等他想起来要喝的时候,瓶子早已空了,问谁喝了,没人理你。人到了井下就好象都成了采煤运煤的机器。你也不能说闲话,稍不留神,顶棚上,斜刺里就会有木棍铁器将你扎伤。在只有矿灯照及的视线里,黑的煤屑飞扬着,口里的唾液变成了鸡肋。只有在放炮的时候,才可以有短时间的间歇,不待烟雾散尽,矿工们早又钻进了煤洞。瓦斯、透水、塌方在这下面谁都不敢去想,只有走出坑下,站在地面上,真真切切地看到树、房和陌生而亲切的面孔时,才会有那种踏踏实实的活着的感觉。至少谢长生是这样感觉的。
三个月的煤矿生活使谢长生结实了许多。也让生在他血液里的那种原始的倔强渐渐显露出来。初离家乡的新奇感早已荡然无存,现在充斥在谢长生脑海里的就只剩了一个钱字。他的前两个月的工资寄回家里一些,又买了几件当地人时兴的衣服,再留下点做这个月的生活费,以后,他什么也不会买了,他要挣钱,要攒钱,虽然现在他还不能告诉自己要攒多少,攒几年,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才十七岁,他不会一辈子呆在井下挖煤。绝对不会。
谢长生时常会这样激动地想着,然后在这份激动中渐渐地混沌地睡去。
4、谢长生最烦的是上夜班。每次的夜班他都是惺忪着双眼换好下井的工作服,下意识地戴好装有矿灯的安全帽,迷迷糊糊地随了弟兄们走近井口,然后才以一种本能的警惕振作起来,机械地重复着每天的工作。
他觉得三班倒的工作制度打破了人正常的生活规律,古人尚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道理,可更聪明的现代人却要让人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起来劳作。而白天休息的时候又总有那么多不该发出的声音扰得你难以入睡,即使睡着了,也总在半睡半醒之间。
谢长根跟他说最初他也不习惯这样的劳作和休息,等慢慢地靠磨下来,就算白天打雷也不能把他惊醒了。一句话,习惯了就好了。
谢长生一直认为自己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至少在老家里时是这样。正是因为如此自信,他才不顾家里人的反对,雄心勃勃地走出了大山,来到了这里。虽说也还是乡镇,但和家里比总是大不一样。比如说这里的人都不把地当地种,很多人都在大大小小的厂里工作,耕种收割都是机械化,过个秋收个麦就几天的事儿,不像老家里的人长年累月地在那几亩地里劳碌。
尤其让谢长生开眼的是这里的女人。她们都穿着入时的衣服做小买卖或是在附近的厂里做工,不像老家里的女人那样一结婚就被拴在了家里,整天除了带孩子,就是围着那口大锅还有满院子的鸡鸭羊兔转。煤井食堂的老板娘就是最耀眼的一个。谢长生第一次见到这女人的时候就觉得这不是个正经女人,后来听井上的弟兄们说这女人跟井长相好,可井长不在的时候,她也跟矿工们打情骂俏。谢长生总觉得老板娘的眼睛不是眼睛,深得像潭,那里面有种勾人的东西,他看了第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次了。谢长生倒不怕被勾了什么去,只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样的女人沾惹不得,再说,他谢长生要找的女人一定要只对他一个人好才行。
想到女人的时候,一种很强的冲动在谢长生年轻的体内游动着。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尽管他才十七岁。
5、老人们都说煤是四块石头夹块肉换来的,那里面渗着血,谁浪费煤便是丧了良心。
太阳柔和地照在井口上,谢长生夹在队伍里正准备上班。
今天的谢长生精气神儿很高。他喜欢上中班,既不用太熬夜,又可以在早晨赖在被窝里多腻歪会儿,更重要的是班长已答应让他从今天开始跟长远长根他们一起干采掘,这样他每月就可以多拿几百块钱了。现在的谢长生已经有足够的力气干任何一项工种,因为再有几个月他就满二十岁了。秋天回老家的时候,到车站来接他的大和妹都说不敢认他了。
两年了,井下的一切已经那么熟悉,几米处是顶杆,几米处是吊灯,都牢牢地印在了脑里,再也不需要刻意去记。
又到了半米多高的煤洞口。谢长生跟在前面几个人的身后手脚并用地趴着钻下身去,当一种莫名的近乎恐惧的感觉闪过的时候,他犹疑了片刻。他随即想到可能是第一天换了工种的缘故,于是轻轻摇了一下头,然后告诉自己赶快把那异样的感觉甩掉。
他终于拿起了镐头。煤块一筐筐地被运出去,谢长生默默地记着数,心里兴奋地计算着今天的收入。他太专注了,以至于两耳听到一声轰响的时候,他竟没有马上停下手中的工具。
一阵可怕的寂静后,谢长生看到了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塌方了!
接着,他看到谢长远发疯般地扑了上去,谢长根也扑过去了,然后,他觉得自己也奔了过去。几双手不停地扒着那厚重的一堆,不时地,还有东西砸下来。
后来,他听到班长喊着他们几个的名字,要他们先上去,好象是又有一群人赶过来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应该是接替他们上夜班的一伙吧。
但是,没有人离开。
再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谢长生已经站到了灯光摇曳的井口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来的,但他听到了谢长远的哭嚎声,煤土堆里埋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是他的弟弟,一个和谢长生同龄的年轻人。
谢长生的十指已经渗出了血,但此刻没有泪也没有痛,他又跟着人群蜂拥着到了医院。几分钟后,他看到夜间值班的医生护士面无表情地摇着头说“人已经不行了”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似乎也不行了。不止他,好几副躯体都像慢镜头似的瘫在了地上……
6、谢长远依旧下井。
他的弟弟死了,井上给了十几万块钱——当然是给活着的人。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而且该怎么活还怎么活。干这个哪有不死人的,这就看各人的造化了,有些人干了一辈子也没啥事,可有些短命的上第一个班兴许就伤了亡了……
事情刚刚过去一个多月,可是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那两个不幸的年轻人。
白天,拉煤的汽车依然排了老长的队等着把地下的黑宝石运出去换回可观的钞票;夜间,矿厂里也依旧灯火通明,机车铿锵有声地上下捣腾着;食堂的老板娘也照例做着她红红火火的生意……
偶尔还会有阴影笼在矿工们的脑际,但是一个月几千块钱的收入让他们不得不继续撑下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哪儿有挣钱不出力的好活等着他们!回家?家里除了老人妇孺,谁还会死靠在家里守着那几亩山地?
可是谢长生却离开了这里。他亲眼目睹了生命的不堪一击,这让他提前结束了他的煤矿生活。原本他还打算要再大干几年的,但现在,他提前领取了他的工资,离开了他的那帮弟兄们,离开了那个黑洞。
7、清晨,谢长生立在小镇的街道上,他的有些麻木的神经隐隐地传递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茫然。
太阳依旧在它该出现的时候升起在东方的天际,没有耀眼的光。
静静地望着那一轮红圆,谢长生慢慢地绽放了一丝久违的笑容。然后,他迈开大步,极有力地向着前方走去……
作者简介:
薛华,原名孙俊华,淄博淄川人。创作小说逾二十万字,散发于各类报刊中。曾在岭子镇任教师及幼师等职,现供职于山东新星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