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黛玉曾经写了一组《五美吟》,其中有一首是: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显然,“病如西子胜三分”并且表字“颦颦”的黛玉并不愿意自己与西施是相似的结局。相反,她情愿像那位被世人嘲讽的东施一样,一辈子在东村过着安稳自在的生活。宝玉曾经从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悟透了人生的禅机,黛玉也曾经以一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道出了庄禅哲学的最高境界。他二人皆是明心见性之人,假如没有《红楼梦》的悲剧,像宝玉和黛玉这样的两个人应该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
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
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这是贾宝玉曾经说过的一段话。女孩儿从未嫁到出嫁,从一颗无价的宝珠变成黯然失色的死珠子,未必就是因为嫁了汉子染上了须眉浊物的气味儿,也未必是生活的操劳让她丧失了昔日的清净洁白气质,更多的是因为,女孩儿年轻时候的梦,在生活的洗礼中烟消云散了。年轻时候,荡漾在她心中的万缕涟漪化作了眼角的一尾鱼,她心中的一潭活水,也酿成了一沟吹不起半点动静的死水。
宝玉虽在闺阁中厮混,却惟独以黛玉为知己,一则因她从不说那“经济学问”的混账话,绝不受社会风气的玷污;二则因她与自己一样,有一种痴心癖性。正如张岱所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无疑,黛玉与宝玉有一种天作之合的痴心癖性。他们都保留着与生俱来的本真面貌,都满怀一颗天籁之心,都心内无邪,身外无求,眼睛从不放在名利二字上,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像个孩子一样。譬如宝玉:
他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
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
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明星月亮,他便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
而再看黛玉,独处时,她写诗、调琴、为喜欢的人绣香囊、教鹦鹉念诗、与情同姐妹的丫鬟谈心;群居时,她打趣咬舌子,取笑母蝗虫,讥笑呆雁,不仅给人起绰号,甚至还是个段子手。比起一本正经的其他姐妹们,她独有的这种“精致的淘气”真是绝倒天下所有裙钗!
大观园有才貌兼全的女孩儿无数,冷淡如宝钗、洒脱如湘云、闲逸如岫烟,宝玉为何唯独钟情于黛玉?因为黛玉的可爱之处,最为难得。她美好的地方,并不在于“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而在于她的有情、有趣、有灵性。说白了,在宝玉的眼里,只有黛玉活得像个人样儿。
但在大千世界,能够真正活得像个人样儿的少之又少,所以,黛玉这块“香芋”虽然有时烫手灼心,却是万里挑一的,宝玉不喜欢她,喜欢谁?
有人说,如果黛玉活着,以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动辄得咎的性子,片刻也不饶人的嘴,和成日家流个没完的眼泪,必然比已有的悲剧更悲剧。黛玉没有变成鱼眼睛,是因为她还未出嫁。待她出了嫁,定是成日里拈酸吃醋,和男人、妯娌、一家子大小们吵闹不休。
这是他不了解黛玉。一个刚刚坠入爱情的女孩儿,怎能没有嗔痴怨怒?黛玉的嗔痴,恰到好处,是她作为女人的真性情,是她不遮不掩的爱的流露。待到她的爱成熟了,她必收敛那颗略见嗔痴的女儿心,甘愿为爱抛洒生命。
如果贾府不败,宝玉不走,黛玉不死,他们一定不吃贾府的那一套,爱得死去活来。就算被贾政侧目,王夫人驱逐,他们也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结成一段天羡地慕的好姻缘。
假如黛玉活着,她还是会不计得失地爱每一株花草、每一只鸟兽、每一片花瓣、每一个丫鬟,以及任何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于是,粗布衣服与家常便饭,也足以成为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每一年春天,她照例嘱咐丫鬟: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有时候,便令丫头将鹦鹉架摘下来,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自己进屋在月洞窗内坐了,静静地看着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无可释闷之时,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
只是,曹雪芹铁定了心,要“棒打鸳鸯”,让这段感情酿成一场大悲剧。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纵然同有一段痴心癖性,这两个怀有赤子之心的人,终究要成为众人眼中的异类,甚至,他不愿意看到他们的赤子之心被红尘抹杀,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性。
悲剧虽然把最美好的东西撕碎了,却赋予了它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大可设想,如果这两个在正当最好年华相爱的赤子未曾离开,一定会悟到“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的道理,并且把日子过成一首最美的诗。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