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在他为晏几道的《小山词》作的序中,给了晏几道的词很高的评价。
在序中他这样说:
“(他)乃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士大夫传之,以为有临淄之风耳,罕能味其言也。”
当仕途上的梦想破灭之后,晏几道索性回过头来开始一心在写词中寻找乐趣。他能够用诗人的笔法来写词,这样写出来的词清隽豪迈,铿锵有力而又婉转低回,真的是能让人心动神摇,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每每写出来,士大夫就争相传诵,都觉得他的作品有他的父亲临淄公晏殊之风。
但最后黄庭坚又说了一句——“罕能味其言也”。这句话却隐藏了无限深意。
它的意思是说,很少有人能真的体味到晏几道词里的意趣。说得再明白些就是,什么有其父之风,他的词和他老爹的词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大晏的词含蓄蕴藉,清雅淡远,雍容大度,人们都说具有一种真正的富贵气象。那么怎样才叫做有富贵气象呢?吴处厚的《青箱杂记》中记载了这样的故事:
晏元献公虽起田里 ,而文章富贵 ,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在北宋,科举发榜,都是用绸缎写上中榜者的名字,并将金花贴在考卷的卷首,在榜上再用大字写中榜者的姓氏,小字写上他的名字。这样得意的事被真宗咸平年间高中探花的李庆孙写在他的《富贵曲》中,一时成为美谈。人们都觉得他诗中“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的句子,镶金嵌玉,真是大富大贵的气象。
而晏殊却质疑这样的说法,在笔记里吴处厚这样写道:虽然晏殊不是出身于什么显贵人家,但他的诗文却自带一种天然的富贵气度,他曾经评价探花郎李庆孙的这两句诗,认为它不仅和富贵全不相干,反而是一副乞儿相。真正的富贵气度绝不在堆金砌玉上,而在闲情逸致里。
比如说像“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或者“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一类的句子,这才是骨子里的富贵,晏殊还颇有些自得的对别人讲,穷人家哪里有这样的景致呢?
细细想来,却是如此,生活窘迫的人过日子哪里是“过”?只是苦捱,柴米油盐尚且应付不过来,又有什么心情去看梨花和杨柳,感受什么溶溶月和淡淡风?而披金挂玉更是暴发户的景象,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真正的富贵中人早就没有了“炫”的想法,他们的富贵气度在举手投足的优游散漫中自会流露出来。
当然他们也会忧愁,可是富贵人的愁,也只是“闲”愁,而不会太沉重太压抑。所以大晏的词的伤感都是王羲之式的“乐极生悲”,“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类的伤怀。只是感伤时光流逝,现在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如春花,任你如何喜欢却根本留不住,唯有似曾相识的燕子来提醒我们,曾经的美好都真的存在过。
而小晏呢,他的词没有这样淡淡的忧伤的调子,他词里的痛是捶心之痛,是繁华梦醒后的凄凉。如果说大晏的忧伤是清风徐来,明月朗照;那么小晏的痛苦则是春水东流,漫江碧透。在情感的表达上他比他的父亲要更无所顾忌。毕竟宰相的位置在那里,晏殊落笔自然就理性有节制,有从容的气度;而小晏下笔则全然不同,他真挚坦白,毫无拘泥,有的是一种不管不顾的洒脱。
他的好友黄庭坚这样议论晏几道的真性情:
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小山集序》)
他说,晏叔原是人中之英啊!而他的“痴”也是登峰造极,无人可以超越。其人仕途屡受颠簸,却不肯一近权贵以求发达,这是他的第一“痴”;写文章自成一体,却不肯去参加科举谋取功名,这是他的第二“痴”;平时千金散尽,出手豪阔,以致家人有饥寒之困,自己却甘于清贫,不以为意,这是他的第三“痴”;人对不起他许多次,他却丝毫不怨恨,相信一个人,就绝不怀疑这个人会欺骗自己,这是他的第四“痴”。
黄庭坚这样明贬暗褒,说尽了小晏的孤傲狂狷,赤诚天真。这样的天性,再加上他由云端跌入悬崖的人生遭际,都让他的笔触满是繁华散尽后的悲凉。
近人夏敬观云:“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
画家陈丹青说“才情和功力没有真挚要紧”。
大概这就是黄庭坚认为士大夫“罕能味其真言也”的深意。
读读他的几首词,感受一下他的真挚情怀吧!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
酒后梦醒,楼台高锁,帘幕低垂,在微雨中燕子双双飞过,越发衬出自己的孤独寂寞,就随意落花任性地落了自己一身。在这样的天气里,他记起了自己和小苹初见时的情景。那时的小苹穿着两重心字的罗衣,将琵琶急扫快弹,尽诉相思。现在的明月还是那轮明月,只是那个彩云一样的女子除了梦中竟再不得见了。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本来是前人的句子,细雨迷蒙,落花飘飞,燕子双掠,斯人独立。这两句用在这里,营造了一种凄茫迷离的意境,格外地契合词人内心无限的缠绵情思,以至人们都不再问它从前的出处,都觉得这就是从小晏的心里流出来的。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
也是春天的一个美好夜晚,他记起了宴会上清歌一曲的玉萧姑娘,这个女孩子在银灯映照下,舞姿翩然,格外妖娆。自己就在她的歌声里痴迷,即使归来也还沉醉其中。只是长夜迢迢,云天远隔,除了思念,却不能再见。怎么办?那就在梦里,在满天的飞絮如雪中,走过谢桥,同她相见好了。
据《邵氏见闻后录》中记载,理学家程颐看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两句,忍不住也由衷赞叹晏叔原的奇思妙想。觉得只有鬼才想得出这样的句子,如此刻板的人都能被深深打动,由此可见小山词的魅力。
小苹,玉萧,这些美丽女孩的名字常常会出现他的词章里,被他深情地回忆。在这个时候他不是什么贵介公子,她们也不是什么低贱卑微的歌女。他是用平视的眼光来欣赏她们的才情,她们的美丽,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们的深情。这样的深情其实可能并非什么爱情,更多的是对美好生命的敬意和尊重。
这在他是自然而然,但在大晏身上则完全不可想象。相传在晏家也有一位歌女深得晏殊的眷顾,后来被他的孟氏夫人逐出家门,晏殊虽内心怏怏,却也不发一言,直到他的朋友对他讲了这女子飘零在外的惨状,触动他的心事,人生如此短促,何必如此折磨,他再也忍不住,将这名歌女重新找回来,孟氏夫人也无可如何。饶是这样,他也并没有一首诗写给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更不会在诗里流露什么特别的情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晏是《红楼梦》里的宝钗姑娘,任是无情也动人;而小晏则是黛玉,真诚地对待别人还有自己,自有一种潇洒风流。
“梦魂惯得无拘检”,的确,虽然小晏在现实世界里活得窘迫逼仄,但他却有一颗毫无拘检的灵魂,拥有这样的精神世界确实可以傲视无数的同代中人。
“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
他在自己的诗集序文里这样感慨,是啊,时光匆匆,谁都不免被岁月的浪头裹挟卷走,转瞬之间就成为别人的记忆,再慢慢被人遗忘。但小晏却不是这样,他和他的词一起,会一直在我们的心里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