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
屈、宋并称,自古已然。宋就是宋玉,与唐勒、景差之徒,同为屈派的南方诗人。不过唐勒、景差作品都已失传了。只有宋玉一人的作品可以研究。
《史记》上说宋玉是屈原的后辈,王逸《九辩序》说屈原是宋玉的先生,《新序·杂事》第一说宋玉见过楚威王,同书《杂事》第五,又说他事楚襄王,《北堂书钞》卷三十三《宋玉集·序》又说他事楚怀王。威王、怀王、襄王是祖孙三代,时代是相当久远的,真令人无法相信。细看起来,只有《史记》上一段,较为近情。他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因此我们要勉强去推断宋玉的生死年代,实在是一件难办的事。我们知道他是战国末年的一位天才诗人,他的作风,是屈原的浪漫文学的承继者。到了宋玉,中国的诗歌,完全脱离了社会的使命与实用的功能而趋于彻底的个人主义与纯艺术化了。
刘大杰先生认为宋玉的作品,可靠的只有《九辩》一篇。
《九辩》正如《九歌》一样,是古代的乐名。与汉人摹仿《楚辞》而作的《九怀》、《九叹》的意义是不同的。取古乐名来抒写自己的情绪,正与魏晋人用乐府古题的作品相像。《九辩》是中国第一篇无病呻吟的好文章,是一篇彻底个人主义化的唯美作品。它完全离开社会的关系,只是穷苦文人在秋风的寒冷饥饿中的哀怨。在《九辩》里已经丧失了在屈原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政治社会的影子。因了这篇作品,在后代不知道产生了多少自怨自悲的滥调文章。凡是穷愁潦倒怀才不遇的文人,都自比宋玉,伤春悲秋,多愁善感,成了文人必要的条件。
在《九辩》的前一小段里,连用着“萧瑟”,“僚栗”,“泬寥”,“僭凄”,“枪怳”,“懭恨”,“坎廪”,“廓落”,“惆怅”,“寂寞”,“淹留”这些哀怨的字眼。令人读去,确是有阴寒落魄之感的。然而这些字眼,便成为后代无病呻吟的文人的滥调。觉得乱堆着这种字眼,便能成为哀感顽艳的妙文。这一点不仅影响后代的文风,连健全的人性,也是要发生影响的。不用说,这自然没有责备宋玉的道理,要负责任的,还是那些后代不肖的子孙。
王逸在《九辩·序》中说宋玉是屈原的弟子,因为闵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此篇以述其志,这也是想像之词。屈、宋作品的动机,有全异其趣之处。关于这一点,近人陆侃如,有一段很精当的议论。他说:
“宋玉的牢骚,与屈原绝不相同。屈原是楚之同姓,休戚相关。突然被谗而去,不得发展他的政治才能,自然是悲愤不能自已。宋玉却是一个穷乡僻野的贫士,间关跋涉,谋个温饱,不能如愿,所以发之于诗歌。一个是失败的政治家,一个是落魄的文人。懂得了这个分别,方能了解《九辩》的内容与技术。”
屈原的情感,是由理想破灭中所产出的愤激与沉痛。宋玉的感情只是一种由饥饿与自然环境所酿成的哀愁。“全家尽在寒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作《九辩》的宋玉,同歌咏着这些诗句的黄仲则,正是一流人物。
无论怎样说,《九辩》在艺术上的进步是很显然的。音调比前人的作品更觉和谐,用字更觉深刻,描写更觉细致。中国文学到了宋玉确实达到了纯艺术的阶段。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僚栗兮若在远行。
登山临水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青。……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
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
鲲鸡啁哳而悲鸣。独申旦而不寂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他这一段对于秋天的描写,确是极成功的文字。在那内面有声音,有颜色,有情调,有感慨,从这些彩色内,衬托一个失业文人的穷苦的心境,引起读者无限的同情。
再如他在末段十四句中,连用十二次叠字,借以增强音律美与文字美的效果,这是他在艺术上表现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