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

“我老父亲可能不行了,他希望见您最后一面。”当微信弹出这个信息的时候,我正从一个虚张声势的会议赶往另一个高大上的会议的路上。

信息是老朋友的儿子发来的。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像被什么扯了一下般生疼。我当即决定改变行程。匆匆拿上东西,我火急火燎地往医院赶。一路上,我情绪低落,悲伤难抑。

老朋友八十岁了,我们是忘年交。巧合的是,我们的生日是同一天,他大我整整四十岁。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那时,我刚走出校门登上南下广州的列车,即兴奋又迷茫。而他,刚退休背上行囊开启他渴望已久的退休旅行,即兴奋又热情。很快我们就聊开了。

当列车到达终点,我们已然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我们将各奔东西时,我们也互留了电话,他说有什么疑难杂症需要咨询他的,尽管打他电话,说我们就结交一个忘年交吧!

到广州后我工作并不顺利,工作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很多事情的抉择上确实很需要智者的指导和点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第一次拨响了他的电话,他说很高兴能接到我的电话,很愿意给我出出主意。

后来,电话、QQ、微信、见面,联系方式的更迭也见证着我们友谊的的加深……

当我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我都会向他讨教。每每此时,他会先让我安静下来,静静听我诉说,然后引导我从内心深处的禁锢和束缚中解放出来。告诉我很多事情的根源在于自身,要学会跟自己对话,他给了我很多醍醐灌顶式的建议。

同时,他提醒我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不要因为工作丢了身体健康和生活品质,提醒我喝酒要专心,不要迷恋任何权术,学会取悦自己,提醒我多看书,多到外面走走。

更有趣的是,“老顽童”的他还喜欢和我分享他旅途上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他会跟你说芭提雅清澈透明的海水和七彩斑斓的鱼;他会告诉你袋鼠肉要加上孜然粉才好吃;他会说伏特加哪有中国的酒好;他会说野生的蜂蜜冰冻了更美味;他会告诉你亚马逊河里面的食人鱼其实是一道美味。

他会告诉你到稻城亚丁不用带镜子;他会告诉你去河南直接去老君山。

他会详细描述鸵鸟蛋的烹饪方法;他会告诉你吃饱以后再进故宫逛;他会强调进金字塔不要带机械手表;他会告诉你土耳其的温水不能喝。

他会告诉你海拉尔的酒不会超过39度;他会告诉你天主教与基督教的区别;他会教你骑马和射箭;他会教你打桌球。

他会教你鉴别雪茄的产地与品级;他会带你露营夜观天象占卜未来;他会帮你分析血型与命运;他会告诉你他收藏的每一块石头的故事……

这些年,我愈来愈觉得,他是一名导师,带领我走出生命的迷途;他是一面镜子,让我时时映照自己、检视内心;他是一盏明灯,照耀着我,鼓舞着我。

可是,他上个月感染上了肺炎。在这深秋的季节,他刚从唐古拉山回来就病倒了。记得出发的时候是春天,我还给他去送行。当我赶到时,他和伙伴们骑着摩托车正准备出发。

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头戴那顶德国旧式空军帽,手上是黑色的皮手套。虽然他的络腮胡子全白了,但在那副神秘墨镜的衬托下,显得活力迸射,简直太潇洒了。我请他们队的专业摄影师给我们来了一张合影。

他们把哈雷的油门轰得隆隆直响。三十辆哈雷跟着一辆插着彩旗的巡航车出发了,留下一路烟尘和风中起舞的瓣瓣桃花,我大声喊出的“注意身体,一路平安”也被淹没在阵阵轰鸣声中。

我匆匆赶到病房外,整理了一下情绪,我推门进去。老朋友的孩子们见我来了,悲伤地看着我,然后在他耳边轻声唤醒他。他们默默走出病房,他们也希望我们两位挚友单独呆上一会。

我一满肚子的话,正准备倾述,他居然揭开了氧气罩,急切地问我:“带了吗?”

我惊讶又生气地说:“带了,五年的茅台。”我从提包里面拿出一瓶茅台和一个小杯子。他瞟了一下房门,示意我把门关上。

我去关门,转身回头看见他已经倒上第一杯,心满意足地抿上了。

他吧唧了一下嘴,说:“真香,想喝你小子一瓶茅台还真不容易!”

我马上收住悲伤,定睛看着他,开怀地说:“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死,呵呵,肺炎哪有那么严重,什么时候出院?”

他嘿嘿一笑,又倒上了第二杯茅台酒,“躺了大半个月了,无聊死我了,快帮我把窗帘拉开。”然后又专心致志地品尝起来。

我猛地把窗帘拉开,夕阳的余晖漫照进来。他先是用手挡了一下,然后眯着眼睛看窗外。金光透过梧桐树照射进来,把他整个脸和络腮胡子映成了古铜色。

他唤我过去,又端起了第三杯茅台,对着夕阳,看着杯子里面酒的水平线,对着梧桐树说:“看,从这个角度,这一片片叶子静静地飘落,正好落到酒杯里面,好美。”

走的时候,他给我一个纸袋,说是上次的合影照片。我一身轻松地离开了,叮嘱他出院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安排一个接风洗尘宴。

我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他孩子发来了短信,说他已经走了。我停在门口,呆若木鸡,不知所措。过了好久,我恍然大悟,悲伤如潮水般涌来,让我窒息……

我没有开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开始埋怨他,这人怎么这样,太没正型了,都没好好告别。不知不觉,天快亮了,我骤然想起了他给我留的合影照片。我打开台灯,看着照片上骑着摩托车的他,全副武装,只留下一张微微上扬的嘴。翻转照片,在背面,我发现了一行字:“有趣地活着!”是我熟悉的他洒脱遒劲的字体。

我先是一愣,然后会心一笑。对呀,为什么要悲伤,我是那么的羡慕他呀!

豁然开朗,我站起身来拉开阳台的窗帘。对着徐徐升起的太阳,我喊道:“胡铁,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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