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儿啊,妈要死到头了。”
没想到,千里迢迢回来,一进卧室就听见奶奶这样说。她睁着圆圆的双眼,侧着脑袋,看着我爸。
爷爷在客厅,盯着地板痴痴地笑。姑父和表哥有一句没一句地陪他说话。姑姑在奶奶床边安了张椅子坐着。爸爸刚走到床边喊了一声“妈”。我和妈妈走在他的身后。
奶奶八十八了,一向没什么病痛,独自照顾老人痴呆的爷爷不在话下。她总是笑着跟别人说:“说不定我能比我奶奶活得更久,活过八十九。”奶奶的奶奶直到去世前一个月,除了老人痴呆,无病无痛。
可是,三天前奶奶不慎摔了一跤,初时没什么痛感,睡一觉醒来竟浑身发疼,下不来床。这一摔,精气神全摔没了。她萎缩了,干瘪了,苍白了。你看她疼得颤抖和蜷缩的身子,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但她没有疼出声,空气里只听得见安静。
02
“儿啊,妈要死到头了。”
没想到,一路颠簸回来,才跨过客厅的门槛,就听见奶奶这样说。她睁着细长的双眼,使劲扭头来看我们。
奶奶八十九了,几年前患了老人痴呆,现在已经生活不能自理。可是,除此之外,她的身体没任何不妥,直到一周前从床上摔了下来。这一下,便再也下不来床。
奶奶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常年和大儿子一家住在村里的破祖宅中。自从三年前大儿子患癌去世,大儿媳、大孙子不愿带她住县城,她就独居在家,不肯跟小儿子一家住省城。她意识不到自己痴呆严重,孩子似的不通事理,全然不顾大家无法陪她住在这个破祖宅里。
破祖宅是黄土青瓦搭的,年久失修,漏风。中间是客厅,两侧各一房:五十年前,客厅左侧的房间是爷爷奶奶的,右侧的房间是姐弟四人的;三十年前,两个姑姑嫁了人,我爸顶替了爷爷在省城的岗位,客厅左侧的房间是伯父夫妻的,右侧的房间是奶奶和堂哥的;如今,客厅左侧上锁的房间是堂哥一家三口的,右侧上锁的房间是伯母的,奶奶的床安在客厅。
她坐在床上,背靠棉被、枕头垒起来的高堆。驼背,屈膝,腰无力,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坐着。皮包骨,像柴一样,又黑又干,布满褶皱。蜷缩着,颤抖着,消瘦着,就跟她越来越小的大脑一样。“哎哟……浑身疼啊……”她总是这么喊着,双手盲目地寻找,找了好一会才抓住床沿。
那年,我二十六岁。
03
老一辈的人说,老人家喊浑身疼,表明他死期将至;喊了一段时间不喊了,双手自然放松了,两腿伸直了,表明他只剩几天。
人的身体机能随着年龄增长会不断衰退,就算没有致命疾病,也会有关节炎、骨质疏松等等问题,日积月累,怎么会不疼呢?死前喊浑身疼的老人,据说都是因为没得大病才活到这一把年纪。
但是,在人类能够用科学解开困惑之前,人们总是用看不见、摸不着的神魔鬼怪来答疑。有人说,老人死前浑身疼是因为有黑白无常——或者牛头马面,或者诸如此类的专业人士——将死者的灵魂勾入地府。灵魂离体当然是很痛的。
奶奶不仅喊疼,也喊“别让那两人进来”“不要让那两个人打我”“他们打得我好痛哟”之类的话。可没人知道她说的是谁,也没人打她。
说不定这世上真的有勾魂使者呢?我想。
04
黑白无常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已经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也不怎么感觉得到周围一切。但我能够和黑白无常对话,其他人都听不见。
那时天微微亮,他们站在窗边,面无表情,若有若无。一个穿着黑衣服,戴着黑帽子,脸涂满黑色,声音是男的。一个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脸涂满白色,声音是女的。
“你们是谁?”我问。
男的说:“我们是来接你的。”
女的说:“你的灵魂很快就会和身体完全分离。”
他们只停留了十分钟,然后就去拜访其他人了。
从那天起,他们每天都来,总是在天微微亮时,总是只停留十分钟。是我还没到时候。
起初,我很害怕他们来,总觉得下一次他们来就是要带我走的。如此三回之后,我习惯了他们的来了又去,甚至开始盼着他们来。
我还活着,却如死了。
老头子还是喜欢盯着地板痴痴地笑,护工吴女士从早到晚都在,女儿夫妻每天都来,儿子一家半个月来一趟。我的身体被照顾得很好,但我的精神得不到满足。水流的温柔、绸缎的丝滑我感觉到,蜂蜜的甜、鱼肉的鲜、青菜的咸我感觉不到。他们说我咽不下任何东西,我却从不觉得有什么梗在喉咙。我听得见他们的关怀、他们的悲伤,却不能跟他们说:
“老头子,出去走走吧,别总坐着。”
“谢谢你,善良的吴女士。”
“女儿啊,你们不用天天来。”
“儿子啊,千里迢迢的,打个电话就好。”
……
小花小草无人照看,先我一步离开了;喜欢的书无人问津,在架子上积了灰;经常翻看的相册,还维持着上次打开的模样,静静地躺在桌面。
我什么也做不了。一天下来最有意思的时间,只有和黑白无常谈话的十分钟。
他们告诉我,每个人看到的他们都不一样,大家会按照自己的所见所想来称呼他们,比如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阴间使者、死神。他们还告诉我,他们只负责接死人的灵魂到极乐世界,又称天堂、地狱、天界、阴间、永恒国度,别的活都不干。
有一天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带我走?”
“你想走吗?”白无常反过来问我。
我答:“不想。”
黑无常说:“那就再等等,等你想走的时候。”
他们语气里没有任何的情绪流动,脸上也没有任何肌肉运动。
我问:“死这件事是随我所想的吗?”明明死是不可控的。
“是的。”异口同声。
“如果我一直都不想走呢?”
白无常说:“一个月、半年、一年、两年,都等过。”
黑无常说:“也等过三四天的。所有人都会离开的。”
他们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变化,语气里依然没有情绪波动。
十分钟很快就到了。“我们该去下一个地方了。”黑无常的话音一落,他们就都消失了。一瞬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老头子还在呼呼大睡,吴女士刚刚睁开双眼,床上的冰冷身躯一动不能动。
05
奶奶去世两年后,另一场葬礼上,大伙闲聊。
大姑姑说:“原来当年老三打我妈,三嫂也动手了。以前别人告诉我们,都只提老三动了手,最近听说三嫂也动了手。”
二姑姑接话:“他们夫妻吵架,都吵不赢,都拿我妈出气。”
爸爸听了,说:“那妈走之前总让拦着那两个打她的人,怕是想起被他俩打了。”
“是了是了……”大家都这么说。
除了那两个没有姓名的打她的人,奶奶死前还喊过其他人:她的丈夫、她的哥哥、她的妈妈、她的爸爸、她的太奶奶。都是死了的人。
是走马灯?还是见到了他们?
06
奶奶的虚弱,持续了一个月。最后那一周,伯母终于回到祖宅了。她跟每个人都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开了她房间的锁,进去之后,除了喝水、吃饭、上厕所、洗澡,足不出门。
两位姑姑和我爸天天都守在奶奶身旁,晚上只能睡在客厅的长椅和天井旁廊下的躺椅。
二姑姑说:“三嫂和我妈处不来,我也不奢望她帮忙。可也没想到她会一直窝在房里,不买菜,不做饭,我们一摆好饭菜,她就闻着味出来吃。”
爸爸说:“她就是怕被村里人说闲话,回来做做样子。”
大姑姑说:“把我们看作外嫁女不管我也认了。但这房子有弟弟一份,她一声不吭把所有房间都锁着算什么!”
奶奶对我很好,可也确实重男轻女。伯父生的儿子是她一手带大的,细心呵护,生怕累着碰着。但那孙子却不懂也没有这份热心,直到最后一天才露面。
老一辈的人说,人死前会硬撑着最后一口气,把想见的人都见一遍,人齐了就断气。有的人死不瞑目,就是因为没见齐,不甘心。
堂哥只待了一两小时。二姑姑说,奶奶可能气孙子不养她也不来看她,对他的呼喊一点反应都不给。就在前一晚,她还能答应我,还能喊出我的全名,还念着小时候听不懂乡下话的我,久违地跟我说省城话。
是生气还是无力呢?不得而知。最后一天的她,嘴唇一张一合只为了呼吸。
堂哥离开家门才走到村口,奶奶就断了气,连闭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07
等一个人死,等久了是会出现期待的。“怎么还不走呢”“不是今天就明天”之类的话,就算不挂在嘴边,也会落在心里。人一死,活着的人的哀伤就会开始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淡。
最能体现这种期待的,就是一次次看将死之人的胸脯,一次次靠近将死之人的呼吸,一次次确认将死之人是不是已死。
自从为我摘了呼吸器,儿子女儿几乎没有离开过床边。吴女士的主要工作也不再是照顾我,而是照顾老头子。女婿孙子一下班就来,儿媳孙女也没有回千里之外的家。
每过五分钟,就会有人来喊我一声。如果我能眨眨眼睛或动动手指,他们就会松一口气走开。如果我一点回应都没有,他们就会伸出手指去叹鼻息,确认过后也会松一口气走开。
我的脸皱巴巴的,松垮垮的,皮包着骨,青得发黑,毫无血色,如同枯木。嘴唇的状态跟脸相近,若没有那条显露几颗牙齿的细缝和为呼吸而生的干裂,我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嘴哪里是脸。我从未如此感到,自己和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奶奶都像极了。
人刚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和每一个新生儿都像。人要死的时候,也是皱巴巴的,和每一个死人都像。
年轻时圆圆润润的我,如果看到自己将来也是这般干瘪的状态,可能就再也不想减肥了吧。
可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08
“为什么我没有走马灯?”终于等来了黑白无常。
黑无常说:“走马灯不过是回忆过往。人死前无所事事,便开始回忆过往。”
白无常说:“人们通常先想起对自己打击最深的事。你没有吗?”
我这一生过得很顺,生在和平时代,生在温馨小家,生在满满爱意之中,没有经历过大苦大悲。所以,照所有人一样面对至亲的自然死亡时,我的痛苦远超那些久经苦难的人。
在奶奶带着哭腔说出“儿啊,妈要死到头了”之后,我们都得到了感应——她是真的要死了。紧接着,强烈的恐惧埋伏在我大脑的暗处,一旦大脑从忙碌中抽出空闲,它就会入侵,调动我的记忆,直达各条神经,刺激我的泪腺、喉咙、四肢……夜里一闭眼,就有与奶奶相处的过往种种,而没有与奶奶相处的未来。
奶奶没有帮我带走这种恐惧。
我时不时想:下一个是谁?先是外公外婆,然后是爸爸妈妈,接着是姑姑舅舅、叔叔阿姨,最后是兄弟姐妹、同龄朋友。如果意外先来,没有顺序可言,更不会有心理准备。等大家都走了,我就没有可以依赖的人了,没有听我撒娇的人了。
夜里一闭眼,总是想起这些。这种情况持续多年,直到再没有几个可以失去的了。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走马灯了。
09
“我想我可以走了。”第二天,黑白无常一出现,我就这么说。
“你确定吗?”
“你确定吗?”
一人问了一遍。
“确定。”我答。
黑无常又问:“什么时候呢?”
“现在……也行。”我答。
能见的人都见过了,想做的事一件也做不了。
“那就启程吧。”他们一人伸出一手,各拉起我的一手,拉着我向前去。
刹那间,有强烈的白光袭来。但很快它就温柔了,温暖了,笼罩着我们仨。
这光很持久,久得好像十分钟,好像要一辈子。我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里?”我害怕,害怕未知。
“一个只有快乐没有悲伤的地方。”不知是哪一个回答了我。
这时,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呼唤:
“阿嘉——”是妈妈的声音。
又传来了爸爸的呼唤:“阿嘉——”近了一点。
紧随其后,是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洪亮。
与此同时,白光越来越弱,一张张面孔越来越显出轮廓,有了颜色。在一切都清晰了的时候,他们一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有熟悉的脸,也有陌生的脸。
奶奶一个接一个地给我介绍那些没见过的亲人:“这是你爷爷,这是你太奶奶,这是你太爷爷,这是你舅公……”
10
奶奶呢喃着“妈妈爸爸”闭上了双眼,终于走了。虽然形容枯槁,但是嘴角带笑。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至亲的离世。
葬礼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人断断续续地哭,有人轻声说笑。有安慰爸爸的,有鼓励姑姑的,有说这是“喜丧”的。没想到爸爸和姑姑的反应都很平静。
整场葬礼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梦。我总是盯着奶奶发青的脸,总觉得她只是睡了,随时都会坐起身来喊我们一声。直到工作人员跟爸爸确认“是程嘉的家属”后棺材被推入火化炉的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感觉到她真的不会醒来了,顿时泪如决堤。
姑姑抽泣着拍我的肩膀:“你没有奶奶了。”特别刺耳。
是啊,我没有奶奶了。这样的“没有了”还要经历多少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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