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和霞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孤独童年里仅有的朋友。儿时我们常一起憧憬未来,我们以为我们永远会是最好的朋友。
每天早上通常霞第一个吃完饭,在经过的路上,呼唤一声,其他两个便匆匆几口扒完,背上书包,有说有笑的走到上学的路上,我们就这样走了五六年,初中后依然在同一个班。多少次,放学的时候,我们像被放出笼的鸟儿一样唱着歌一路飞奔,直到胁下的某一块感到疼痛。
这条上小学的路,一半是村民们窗下的小路,一半是一条粗糙的,处处大石头突起的崎岖马路,天晴的时候还好,一旦下一两天雨,路面泥泞不堪,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学校或家去,常常一不小心,身上糊上一大块泥,或者是一脚踩到田里。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过了老屋往前走,连着经过两户人家,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同班男孩,如果我们不小心得罪了他们,他们就会在路上设置障碍,一大蓬带刺的荆棘,或者是架高的大树枝,人躲在一边。在我们小心翼翼路过的时候拿棍棒追过来,或者突然出声吓唬。我不记得我们是不是挨过打,也许我们在挨打之前已经伶俐地跑掉了。我只记得有一段,我们每次经过的时候胆战心惊,常常只好绕道而行。那是一二年级时候的事,稍大之后都成了朋友。
这两个当年的小男孩,一个不久农转非随家人去了外县,另一个,我听说他或者他的兄弟,在汶川大地震的时候幸运的靠诈骗短信获得一笔千万量级的巨款,不幸的是随之被抓起来了。在老家,这种悲喜剧可能依然每天都在上演。人们还是以类似的方式谋生,是这一带大部分70后,80后甚至部分60,90后的谋生方式--如果他没有幸运的通过念书考出去,或者经由父辈,婚姻等其他方式成为正式的城里人,而他又不想干务农务工等体力活的话,无论男女,这便是最可能最可靠最轻松的谋生方式。在老家,他们大都孝敬父母,挚爱孩子,个别甚至有为人正直,慷慨乐善的好名声。我的一个几乎与我同龄的远房亲戚,计算机大专毕业,十多年前也辞职干起了这个——足见其钱魅之大。
在学校里,无论是课间玩耍还是中午的午休,无论是捡子,跳房子还是跳绳,我们三个总在一起。下午放学回家,我们又相约一起去扯猪草。通常猪草很快就够了--大半篮或者一篮子,之后我们便在晒谷场上画上线,拿出串在一起的田螺壳放在划线间,按规则单脚追着跳来跳去--这便是所谓的跳房子。
春天里,周边的田野和小山谷山包上,到处都有野树莓和野藤莓,我们便在带刺的野莓树丛中穿行,寻找又大又红的野莓。如果谁摘到的野莓很少,我们就匀给她吃。 那时候跟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个个都是这样,似乎骨子里的勤劳,懂事,知道疼顾父母,甚至爱学习…男孩子们通常要懒一点,大抵也是好孩子。记忆中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依然如此,何时变成了另一种情景,我不得而知。
但三个女孩凑一堆便会有些不一样的故事。队上另一处老屋场,有一颗老桃树,每年结的大桃子总让我们垂涎欲滴。桃熟的季节,我们到那玩儿的时候,这家的女主人--也是同学的母亲,还是霞的堂姨母,论家族里的辈分,我该称她为奶奶,她们二人该称之为曾祖母——但其中不无看得到的混乱,所以我们很少真正按辈分叫她。在我们亲热的招呼中,慈爱的老人每年都会给我们一两个桃子吃--这因此更激起了我们的馋欲。10岁左右的某一年,不知道谁提议,我们决定在某个夜晚都睡到芬的家里,然后趁月黑风高的时候,去偷桃子。这个计划毫无阻碍的实施了。月光下我们能看清楚彼此和树上的桃子,但隔稍远一点便只能看个人影。半夜里,我们穿上长衣长裤出发,那是一棵一人高处开成两叉的桃树,不远处又开成两叉,站上去伸手就可以摘到大量的桃子。回家的时候,脱下的上衣和每个袖子里都塞满了桃子。顾不上洗,主要是怕水声会让大人会发现,我们坐在床上压着声音开心的笑,大嚼战利品,也不知道吃到几点,第2天醒来继续吃…接下来三人整整腹泻了一天。
我和芬年龄相差少,而霞小一岁,不知是否因为年龄原因,或是因为我和芬两家挨的更近,又或者我们以为我们血缘更近...总之三人中,我和芬似乎又是一个更亲近的小帮派。有一次,不知道霞怎么惹怒我们或者其中一个,我们决定惩罚她。两人摘了一大捧又大又红的蛇莓,据说是蛇吃的食物,人是不能吃的,我们把它送给霞,看着她吃下去。转开身,两人便得意地等着看她的笑话,结果她好好的。 不过孩童的报复心已得到足够的满足。
三人中,霞的家境稍好,为人也最大方。记得有一次假期里她去父亲工作的城市呆了很多天,回来给我俩每人都带了几份礼物,只记得一份是饼干,我伯母见了,似带醋意的说,“霞宝对你们多好!去外地都想着你们。”
我们什么也没说,我心虚的想,伯母是不是对我们背地里的小动作有所觉察呢。我后来才想到以伯母的性格,她如果知道的话,是不会不告诉霞,所以她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在农村,挨得近的两户人家没有没打闹过的。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父亲与霞的母亲吵起来,霞的母亲属于那种比较厉害的女人,骂起人来根本就不管你是什么长辈,而我父亲呢,脾气暴躁,又有家长的作风,在家里也是动手惯了的,看到霞的母亲目无尊长,骂个不停,作为长辈的强烈自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竟动手打她,霞的母亲不甘示弱,出手也狠,上来就抠我父亲的下仁--父亲当时是这么向我们说的,身为男人的父亲捞不到便宜,两人大概就此罢手了。因为之后父亲的下仁没出现什么严重问题,霞的母亲看起来也正常。每次当大人吵架打闹的时候,身为好友的我们通常会稍稍疏远一两天,很快我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从不讨论大人的是非。
和芬家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除了土地和晒谷坪的界线之类,最严重的一次是芬家的鸡啄没了我家的菜苗,父亲要求她家关住鸡,大概是没有理会,于是父亲就在菜地里放了拌农药的食料,并向周围的住家大声宣示,把鸡关起来,否则鸡毒死了就不要怪别人,云云。——这是当地人在遇到此类矛盾时惯常的做法,等到菜苗长大了,鸡再啄也就问题不大。芬的母亲或不在家,或是认为父亲不会真的这么干,我无从得知;但接下来我发现我家几只小鸡在家门口死了,然后便发现我家旁自家种了洋姜的一小片地里被人撒了农药饭粒儿。我非常愤怒,父亲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甚至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那时我认为——直到多年以后我依然感到,在老屋场这三族人的格局中,父亲身边没有兄弟,比远房侄子们又老,无论数量还是年龄上都处于很大于劣势,经常是事多气长,但终究忍气吞声。接下来很久,虽然我们一如既往,我一直都很想问问芬,你知道这事吗?不过后来我力图说服自己:父亲做的事近乎光明正大,所以我们都知道,但她母亲不可能事先把这样的事告诉孩子们的,同时也便在心里原谅了她,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大人其实也差不多,通常到过年的时候,一起出天行(年幼的时候,共用一个大厅堂的同族人,会在大年初一的四五点钟一起放爆竹,拜先祖,称之为出天行,此俗现已趋消亡),晚辈来叫一声,就算是和解了;有时事情比较大,晚辈就迟迟不来叫这一声,于是这梁子就一直结着,直到一方迟早软下来。近族的乡邻,从来没有长久的情谊,也从没有无从化解的仇恨,想必这相爱相恨,已是一代又一代。血缘而来的亲情,地域而来的成长之谊,一直都在。
芬和霞在初中毕业后都上了中专,我则继续上高中大学。直到我上大学,我和芬一直保持通信,每次我回家,我俩也总有说不完的话。但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路费对我不是一笔小钱。芬早早毕业后,我还在上大学,期间向她借过200块钱,当时可做我两个月的生活费用。我以为这事跟大人没有关系,两三年后,我大学毕业问母亲,因为我当时做家教挣了几百块钱,母亲说钱早还了,是她妈妈来要回去的。
乡村的大人们似乎从来不在意其小孩之间的友谊--主要是女人,她们的生命中似乎看不到友谊的痕迹,只有妯娌,姑嫂,族亲及邻居女人间的茶余饭后与说长道短。而等我长大成人后,却发现都市里到处都是无需朋友却又无比孤独的男人。
霞初中毕业后不久农转非,一家人去了外地,虽在邻县,不算多远,但当我们再次相见的时候,已是人到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