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终。 / This summer is not gone.

(接上。)

B.

近夜晚时候,金知元送女孩回她家,她一双笑眼要渗出蜜来,捂着心口同他说,怎么办,明天还没来,我突然好紧张。他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她就已经后退几步,朝他挥起手来告别,嘱托他要小心开车,声音柔软。他愣着点点头应声好,送她身影跳跃掩在门后便驱车离去。


她真的太温柔了。


回到家后,父母已经做好饭,正端坐桌前等着他,哥哥一家也来了,两个小家伙转头见他过来,大声唤他叔叔,小姑娘像个小兔子似的蹦进他怀里,笑语清脆。这小家伙自出生就黏他得紧,他也爱她得紧,乐着伸手逗逗她,又摸摸乐温的小脑袋后,便从善如流地在他们身边落座。


吃饭过程中,大家兴起谈些回忆,他小时候的趣闻搞怪事,成长不易,一路过来好多苦乐,好像重大事件发生前一晚都会是这样,要回首过去,展望未来。


哥哥端着酒杯,伸手蹭蹭他那一撮不安分翘起的头毛,难得抒情一回,我们知元啊,在我心里明明还是儿时那个小男孩模样,每日同我吵同我闹转头又和好,明天却就要结婚,成为一家之长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是啊,时间这样东西在他们身上流动得太快,太快了,他正伸出手想去够,就已经来到现在。他那满腔反抗与遗憾,最后只成了可怜的没出息的现实基石。


他不愿扫大家兴,便同他们一起笑笑,附和两句,应几声好,喝了点不醉的小酒。


该怎样做,他一直以来也做的好。


明眼人也看出,他这三四年沉默好多,像某种不成气候的抗议。快乐是有,短暂的,生理层面的。想想似很难再见他放肆地,少年气地大笑过。除此以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还是那个表里如一的大好人,善良,热心,爱普世大众,还是会代保护意味浓厚的爱里滋长出的恶道歉。那孩子曾经也这样评价过自己,带着假意调侃,藏着真心叹服。


早先和金振焕某次短暂的谈天里,彼时的他俯身撑在酒店小阳台的栏杆上,不看他,看眼前融成一片的黑。金知元站在旁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对不起。金振焕扑哧笑出声,他以为他会听到嘲讽,却一丝这类意味都没有,连边都挨不到。他只是平平淡淡笑过后,平平淡淡回了句。


其实她温柔,你善良,真挺合适的。


金知元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于是对话便结束了。

后来为显得自己是个厉害的前辈,他总摆出严肃面容,更别论他退伍后男人气概更甚,弄得后辈们在后台或公司碰着了有时都会怕,一群群战战兢兢蹭着来问好,他也是稍笑笑,然后点个头说加油吧,转头又自我调侃地问工作人员,我有那么凶吗,看他们那一个个跟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


不过,年轻真好啊。他重重感叹一声。


还有大把时间,能捱到新天地。


吃过饭后,他本想帮着收拾,母亲拦下他,自己进厨房洗碗去了。他倚在门边,有些沉默地看着,没有要走的样子。


“说吧,知元啊。”


知儿莫若母。


他也不想再撒谎了。


“妈,我想出去走走。”


“我会早点回家的。”


母亲用干净毛巾擦过手,转身看向他,目光里善良也模糊,深深一眼像真空,夺走他发声,再将某股莫名的心潮酸意发狠推进他每一寸感官深处。那是无声的叹息,是母亲对儿子的某种妥协,她太了解他了,也永永远远只能停在了解这步。他太清楚了。


“去吧。”


“记得早点回家。”

金知元驾驶着自己那辆钢铁制品行驶在城市主干道上,车窗大开,风倒灌进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七月的风总是烧得很,还有股黏糊劲,呼地蒙上脸,有了某种粗砺的质感,他从不嫌,只觉得喜爱,这挺像和那孩子在舞台上挥洒汗水后面贴面打了个亲密的招呼。


金韩彬当年总说着想成为风,那股风,是没有定语的,也难冠以形容词。他不属于哪个季节,也不知来去处。他是自由的,是浪漫主义的,是他抓不住的。


金知元当年听他这么说,又觉得有趣又觉得理解,也许还有一丝难言的慌乱———那会儿他就有了会抓不住他的苗头吧。但那会儿他就是笑,金韩彬寻声看过来,一个眼神便明了对方是懂的。他们再难在这世上找到如对方一般的人了。如同他们用短短几年就造出了个私人宇宙,别人是绝计踏不进的,他们独立而依存,贴心极了。


以至于分开后,金韩彬只一个细微动作,他仍然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是时候要将话头接过去了。接下来事情便自然而然发生,他来陪着媒体继续绕问题的圈跑。这样的默契是融血入骨般硬生切割开便你死我亡。年少的他们总喜欢将诸事想得天崩地裂,带着穷途末路的浪漫。但事实上,他没死,金韩彬也没亡,而最后他还是享受其中。


避不开的,就既来之则安之。


只是恼火给出的再次要被迫尽数收回。暗恋开的头,最后还是暗恋结尾。还真是一点都不正统爱情故事的情节了,金知元每想到这,就觉得好笑。


他乐着将车驶进一处小区,轻车熟路地找地停了车。然后步行去某栋楼下,他仰头数着数,数到某层,瞧见里头一片昏暗。他愣了下,迟迟想起今晚是有聚餐的,他之前坚定拒了,这样的日子实在不适合碰面。他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或说些不该的话。


这世上不缺谎话,他就有不少,这样的人不适合谈心,更不适合与过去再见。尤其当还有酒精参与的时候,他会受不住的。那样湿漉漉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他会受不住的。想将那些谎话纷纷抖落下来坦明真心的念头随时会让他烧得慌。


如今他们之间种种,细到密处,都是一场长久的弥天大谎,是寥寥数人合力撑起来的弥天大谎,他将能做的都做了,尽力保全他们表层的体面与完好,剩下无力回天的部分,他真的无能为力了。


让金韩彬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吧。他当初是这么说的,现在也还是同样。这是他还能做好的保护了。不知者总能获得最大化的幸福,他始终希望他最幸福快乐,比他幸福快乐。


仰头看久了,金知元只觉一阵晕眩,有些事又跳出来,他得接着想完。


那会儿恋爱公开后的动荡情况,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粉丝群体里一阵翻腾后走了好些人,剩下的吵闹一阵儿后也表面妥协下来了。公司勉勉强强帮他挡了绝大多数,他要面对的,也只剩下知情的人,同不知情的人。团里几个小的一直被瞒着,也许私里其实是懂的,但难得消停阵子,金知元还想他们是不是同在军队里的金振焕一样,都不想再理他了。后来没多久,那仨就跑来东问西问,好奇的没心没肺的模样,他又迷糊,但也没多问,也没多说。而其他那些人也被他胡乱打发着就唬弄过去了。


唯独金韩彬,独独金韩彬,事发第二天就不见了人。他慌得左问右打听,才知道说他自己去玩了,公司临时准的休假。具体海外哪,也不清楚,只说是私人行程。但问了也不能怎么办,金知元根本走不了,也动弹不得。只能留在首尔。


但首尔实在太冷了。


他慌得心没着落,整一个星期后,终于在公司见到风尘仆仆而来的金韩彬,晒黑了点,精神瞧来也不错,他一颗心才算落了地。公司叫那孩子来开会,讨论他新专辑的收尾工作。金韩彬与周遭一一打过招呼,夹裹来大股热带的海洋的热度,好像还是那个首尔的太阳。他似乎到最后才迟迟发现他原来也在这里。金韩彬仰起脸,笑里发光发亮,语气亲昵,目光却始终不看他。


“恭喜啊,金知元。”


瞧瞧,他又不叫他哥。


听听,这是这么些年他听过的他吐出的最无情的一句话。





后来金知元甚至没庆祝三十岁生日就匆匆入了伍。公司也觉得这是个好法子。时间伟大,总能做成很多事,比如和缓大众暂时沸腾的情绪,甚至遗忘让他们沸腾的事情本身。


再后来,他在这个履行国民义务的地方待了快大半年,表现优秀,还升成一等兵。也在那天,他通过军队里的公用电话,得知金韩彬要入伍了,甚至同他一样,放弃义务警察,选择现役。他不知哪来一股气,啪地挂线。一肚子脏话与拨电话给金韩彬的念头搅动在一块,逼得他背撞上身后的墙,大口喘着粗气。


那天的最后,他突然冲去操场,跑完了整整十圈。


他还是没直接联系上那倔强孩子,辗转几人同他托去自己的两三嘱托,要注意什么,怎么做能避免问题、保护自己,如何同同期、前辈打好交道。金知元恨不能手把手教给他。金振焕在电话里沉默好会儿,说,你别总以为他需要你照顾一辈子,他已经长大了,有些路得他自己去走,才能知道坎坷与否,又是否值得。


更何况,你不是没法照顾他一辈子吗,金知元。


他尾音掉进一锅咸涩汤水里,金知元哑了口,罢了休。他们一起沉默,但时间不多了,他才匆匆问起,究竟怎么回事。


金韩彬是自己向社长提出的提前入伍。他将新专辑宣传工作与个人演唱会行程统统完成后,自己私里处理好诸事,同家人好友说明,无论公司如何大发雷霆如何晓之以理劝阻,他都不回头。旁人说什么,他都不回头。只是一概不管。


总会来的,总要去的,做足准备,提前迎上去不是挺好的吗。他就这样说的,而这话落进金知元耳里已经是金韩彬入伍前一天了。他想那孩子也许真的是长大了。


越活越酷,真好。越活越为自己活,真好,比他好,比他强。


他再说不出那孩子是否存在的其他用意,他不敢说,不能说。


听说消息放出去时候,又是一阵震动。他的那些少女们的眼泪大抵要汇成一条汉江了吧,金知元笑出声。


这时候铃声响起,里外一阵骚动,休息时间结束了,该去训练了。


他最后也没能同他说上一句话,只托友人捎去一句照顾好自己,然后就在郑粲右的电话里听完他入伍全程。一颗心始终悬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一切顺利,多交朋友,作息调整好,再长点肉吧。


等下次休假出来,他才知道了个彻底。他盯住屏幕里正理发的那孩子,金知元想他明明看过不下千次百次,深夜与白日,赤忱也温柔,都不能够,现在也仍是这样啊。


那孩子刚剃成平头,不太好意思,还有些不适应,一时没法直视镜头,只是伸出手蹭蹭自己的脑袋,讪讪笑着侧身同旁边的经纪人说,好扎啊,真奇怪,我是不是更丑了。


这小子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自己待着的时候也总看着孤孤单单,手足无措的。怪让人心疼的。


好不容易好点后,又像个小老头一样絮絮叨叨一些东西,大抵是最近过得怎么样,大家都被我吓一跳了吧,都有去他之前的个人演唱会吗,希望多多支持其他成员的活动,记得要多买票买碟之类的,搞得金知元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在宣传部那儿永久挂了个名。


但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同十七八岁那会儿一个模样地笑着,金知元想自己胸腔里这颗器官都要融化一遍又一遍了。


视频快放去末尾,镜头外好像有人在催,他急急匆匆同镜头深深鞠了一躬,用那样忐忑不安的嗓音,抿抿嘴,再舔舔唇,他重重地说着,我会好去好回的,请大家不用担心,我们马上会再见的,请等一等我,很快的,拜托了。


那时间,一种酸突然击中金知元。他笑僵在脸上,觉得自己就要倒下。


拜托了。多重、多刺激泪腺的一句话啊,真是糟糕透了。




A.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⑤





整个聚餐过程都热热闹闹得,他们漫天聊着说着,盛肉的碟子叠得老高,酒瓶空了一个又一个,与二十郎当岁那会儿好似无差。但金韩彬却全程话都很少,也不太笑,几乎没吃什么,只是反复往自己的胃里灌入红的白的蓝的酒精,甚至就连大家后来都看出他的不对劲,可也没能阻止得了他将自己弄得酩酊大醉,或者是清醒得一塌糊涂。


结束后金振焕再三拒绝了大家想要陪着一起送金韩彬回家,而是独自吃力地扶着他穿过粘腻闷热的空气。


风也滞涩不前,为脸庞蒙上一层薄薄的潮。


他过分安静了,紧抿着嘴,像是在跟谁抗议。


金振焕小心翼翼地用去最静的目光,看向斜倚在自己肩膀的金韩彬。


额发和眼睫都是一个乖顺的弧度,停车场惨白的灯光在他脸上晃晃荡荡掠过,金振焕总觉得他又瘦了,皮囊包裹筋骨,瘦得似乎快要撑不起他十数年来赖以生存的自信。他坚持闭着眼,好像不这样做,下一秒悬悬欲坠的可能就不止是今天又一场倾盆大雨了。


十三年前一语,十三年后成谶。


金知元,我真想叫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多可怜啊。


他真的是,我在地球上见过的人类中最可怜的家伙了。






城市慷慨亮整夜光,少年已惧岁月太长。⑥


马路旁梧桐枝冗叶茂,路灯隐在里头,隔层影,打出昏黄的光晕。还有行人依然匆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始终灯火通明,包容下深夜多情多思时候的饥肠辘辘与暴饮暴食。小吃摊前醉酒的人们哭泣着,大吼着,低语着,愤怒着,过后跌坐在地上,又变得安分极了。


就如同不管曾经历过何种色彩的日升日暮,春去秋来,爱恨别离,我们终究还是会回归到这宏大的世间里,继续渺小地活着和生活着。


路上车不多,偶尔有一两辆呼啸而过,畅通无阻地到达公寓楼下已是午夜。金振焕突然觉得后悔极了,他不该喊上大家聚这一场,喝来喝去到最后不是借以为所谓即将到来的人生新阶段举杯感怀,而更像是提前点燃了某种仓皇的,却也准备已久的告别。


但同时他也庆幸极了,他臂弯里这人,能够昏昏沉沉着度过明日距离现在这段不知所措的空白。


梦里会不会有那人笑眼弯成一勾月地跟你说。


好帅,韩彬哥好帅,我爱你,生日快乐。





金韩彬最终还是疲惫地松开他的眼皮,在电梯即将到达前。


他勉强直起身微微一侧,伸出手遮住金振焕的眼睛,里面悲伤也悲悯的光,像张无形的网包围上来,死死扼住他原以为麻木久了就不太会跳的心脏。


他缓缓叹出的气息饱含酒味和窒息感。


“振焕哥,拜托。”


“你别这么看着我,搞得我好像多可怜似的。”


“没事的啊,我不是好好的吗。”


金韩彬垂下头,停顿会儿后微颤着的嗓音仿佛霎时间苍老,生出了白发,佝起了脊背。


“我只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好像随时会消散在穿廊而来的长风里。


“我只是,爱不到他啊。”


他哽咽着一遍遍重复的模样,让金振焕急忙地,死死地捂住自己快要逃窜出来的哭声。


他又突然沉默下来,金振焕想他一定红透眼眶,一定用力到要将嘴唇咬破。


他再开口时候有些迫切,有些恳求,自顾自地点着头,像是想向自己肯定什么,也像是想让旁人肯定他。


“能够参加我最好朋友的婚礼,我真的,真的,很开心,也真的很荣幸。”


金振焕却隔着他的手掌摇了摇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金韩彬堪堪怔愣住在原处,几秒缓过来,他慌乱地放开手,逃一般快步走进电梯,向着没来及说什么的金振焕匆匆挥挥手,然后将整个身体藏进电梯门投出的阴影里,他飞快按下关闭键。


“那么哥,晚安。”


“明天见。”


最后,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泪如雨下,他也算是冷静又善良地保证赴约了。


楼层指示灯透出冰冷冷的红光,亮得刺目,刺得金韩彬直想流泪,但他还是固执已见地盯住那一个个变动的数字不放。


就着电梯运转的微弱轰鸣,倏忽间酒精和失重感好像齐齐上了头,他跌跌撞撞地闯进家门,将自己重重摔进床里。有所依,他才敢显得脆弱些。


人喝醉后,有着众生百态,有的爱脱离日常,众人笑他太疯癫,有的一头扎进周庄梦蝶里,乖巧任摆布。而金韩彬觉得自己变了,以前从不爱酒这种东西,偶尔一喝也是闹会儿,笑个不停,他纯粹是为了寻乐,或者将压力丢去九霄云外。现在总喜欢利用这种刺激液体,才能鼓足虚无的勇气去回忆那些平日掩着藏着连自己都不让想的往事,里头好的有,坏的也不少。


模模糊糊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是四年前吗?他用力敲了敲自己脑袋。脖颈以上的这个东西沉重得很,也不受控得很,好像灌进去一整片海,还总爱往外冒着咸味儿。


那天,那天怎么了呢。


啊,对,金知元突然拨电话给他,约他在以前宿舍附近的那个公园见。


但在这之前,他和金知元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了,Kakao界面还停滞在多日前他的那句好好玩吧,享受巴塞罗那的夏天。


这并不寻常,反倒像场莫名的主观失联,金韩彬后来再去想,苦笑着原来早有预告。只是当时一个在忙专辑的事,一个在海外有画报行程,他也没多想。


那人嘶哑着嗓音,语调比往常还低过几度,金韩彬一开始只以为他又贪凉吹了过度的空调。


但是后面匆忙挂断之前,那人突然一字一声都像一次颤抖般地叫着他的名字,反反复复好几遍,混着不知来去处的风,将他的声音吹得好远,没有实体,是抓不住的虚渺,让坐在工作室里的金韩彬也跟着打了个冷颤。


本来还有时间,但他坐下再站起,来回踱步也打消不了一拥而上的不安,便索性匆匆拿上东西就提早冲着约定地点赶过去。


但重大事情总喜欢发生在黑夜吗。


他将将迈出车门,惯性抬起头朝天看了看,铅灰的云层里不见一粒星子,空气萎靡不振地粘附在皮肤,闷热感呛得喉咙发疼,大概不久后又是一场雨水。


金韩彬眯着眼盯住公园门口那个隐隐绰绰的人影,是金知元。


他也来得这样早啊。


原因不明,金韩彬突然想跑起来,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


穿过一条马路沾着沸腾的惶惶不可独处,想莽莽撞撞地一把将金知元搂个满怀,想要个真实的安定,却在他几乎将大半个身体埋进黑暗里的模样前,生生顿住脚步,惴惴不安像胸腔里长出来的第二颗心脏又开始有力地跳动。


金韩彬走上前去,却只是轻轻拍了拍金知元的肩膀。


金知元转过头,同金韩彬笑得云淡风也轻,似乎并不讶异他的早到,也似乎什么都没有过,只是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你来。


“你来啦。”


金韩彬以为,他真的可以以为什么都没有过。


金知元看起来正常极了,他最近重新理回黑发顺毛,好看得紧,嫩生生的同刚出道时候没有什么差别,都是讨人喜欢的二十岁模样。


他示意他们可以进去走一走,金韩彬便乖乖地跟在旁边,却不敢似往常那般抬手顺上他的脖颈。


这已出现的种种都太奇怪了,像是某场灾难将至的预告。


他们也许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


金韩彬只想得起,他们绕着公园走了七圈,每路过公园门口那个自动贩售机,他都会在心里数一个数。


最后他们在那组秋千旁停下,金韩彬曾经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总爱往这待会儿,权当变相的倾诉,但是不用过多久,金知元也会跟过来陪他荡会儿。他们曾颇为认真地比划着要如何能伸手够住对方,也十足幼稚地比究竟是谁飞得更高些。


金韩彬扯扯金知元便跑过去坐下,老旧的秋千吱呀作响。


他等好一会儿,却发觉金知元始终只是站在原地,安安静静注视着他。他的大半个身体再次埋进黑暗里,眼睛里也似乎有什么在发亮。


金韩彬莫名地心头发慌,他想停下来去抓住面容模糊的他。


但突然起风了,风越来越大,风困住他向他奔去的脚步。


风不断将金知元往和他相反的方向吹去。


风卷裹着樟树香气将金知元沙的哑的声音带来他耳边。


金韩彬仓皇失措地急急望向他,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他的眼神,似初遇,如告别。


“韩彬呐。”


“我们无法一起飞行。”





积在眼眶的泪水轻而易举滚落,像场快要淹没世界的雨,可它却已经下了整整四年。


金韩彬慌忙伸出手想去捂住,却怎么也抵挡不了来势汹汹的潮意。


他已经很久没再逼自己去一遍一遍回望那个夏夜,像反复挖开勉勉强强结起痂的伤口,再往里撒一罐子盐。


血肉模糊,并不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


那后来怎么样了。


金韩彬埋进臂弯呜咽了一声。


是第二天昏昏沉沉中金振焕发疯般地打电话来,叫他不要看,拜托不要看,但他的指尖停在「iKON成员Bobby与圈外女友恋情曝光!」的界面上,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是怕生着不知所措着瞧见金知元的生活里又闯进一批他不熟悉的人,那人身边热热闹闹,人潮攒动,而自己好像也越来越没了想高举双手让他看到的念头。


是认真注视着金知元成为了他当年希望着的「更好的Rapper,更好的儿子,更好的自己」,他光芒万丈,他生而为王,他强有力地支撑起他的雄心。


是后来自己想挑战想尝试的风格太多了,甚至超出他们喜欢的范围外,而金知元始终都只想将HipHop与他爱的类型做到极致,以至于在之后的作品里几乎再难看到他和他的名字并列写在制作人栏里。


是连这样的权利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金韩彬再也忍不住,缩在薄薄的毛毯里放声大哭。


这场大雨啊,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跌了下来。






B.

金知元在楼下又看了许久后驱车离去。他将车驶去那个公园。也是他计划里的一环。车停在对面的空地,他突然想跑起来,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他穿过马路,跑进公园里,那些沸腾的气也跑出身体。他转过头,看见那个自动贩售机还在原地,外壳黄漆四处都脱落了些,看起来倒格外复古。他以此为定点计数,便绕着灌木丛里那条小路,要照四年前的路线走。


每走一百米,他的往事就往外多冒一寸。好的坏的都闪光。


金知元想起,他们少年时代躲着藏着拖过手,后台人潮来往里寻个隐秘角落偷对方一个吻,众人眼光背后好多你撩我勾的小动作。那时候刺激啊,荷尔蒙泛滥,爱意又涌动,喜欢是种掩不住的东西,眼里都放光,闪光灯里做些世人眼中的坏事丑事,多刺激啊,太刺激了。那种犯罪似的快乐与快感,日常乖巧的孩子模样里还有恶童那面,他现在想来血都是烫的,快要烧起来。他们那时候抓紧一切去喜欢,也讲究保持距离感,他们总玩不腻那套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好是那样好,冷淡也是那样冷淡,年轻的一切都是那样热烈。


后来他们年纪再大些,组合越来越好,发红又发紫。他们心境也安稳点,买处公寓,那会儿他们拥有一切似的享乐,好像从不会有消极现实主义那面,他们总觉得他们能同这个世界闹出天翻地覆,酒能壮人胆,蔽人心,他发现爱也可以。那孩子同他说,怕什么。再大手一挥,谁都不能分开我们。他们在那处高层三居室里,要烧掉整个厨房架势的做过饭,逛超市买日化果蔬零食,和米油盐酱醋茶,有时喝点小酒儿一起窝在沙发观影读诗聊音乐,再一同睡得天昏地暗,或做得天昏地暗。甚至什么都不做也很好,他享受和他无聊,那也是甜的,连拨通电话后不说话,只呼吸声入了耳,也十分贴心。


他们一直那样好吗,也不是,他们也吵,谁梗着脖子不服输,就会吵,其他人也拦不住。那样激烈,那样了解对方,他们偶尔头热冲动插对方一刀,也总会插个正准。伤人,也甜蜜。

他们将人性里的好与恶都放在这场爱里了,好是对方的,恶是外人的。


第七圈还是走到了头,他们的这条路也这样走到了头,不论他如何磨磨蹭蹭地过最后一段,一切都再也回不来了。金知元觉得他自己哪都是酸的,他觉得正起的那阵风正要穿过他的身体,而那些沸腾的气却跟着一道回来了。


他最后还是走去秋千那里,没料想,它们居然也还在,只是翻新过,有了橙色外壳的模样。金韩彬一定会很喜欢的,他想。虽然这样崭新,也就不是它们了。


但他好像看到那时候的金韩彬了,穿过四年的雨水,遥遥望进金韩彬那一双眼,那里正发出不解又绝望的光。


金知元坐上一只秋千,用脚助力,将自己荡得好高,迎面的风是热的,他罩在其中,脑袋有些晕。越来越高了,他笑得好开心,好得意,他冲旁边大喊一声。


看,还是我飞得更高吧,韩彬呐。


没有人回答他,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他也再握不到他笑着朝他伸来的那只手。


金知元好像被突然从臆想中打落,急急坠回到地面。他仓皇失措地急急望向一旁,却发现另一只秋千始终那样安安静静,被他留在原地。


他们再也无法一起飞行。


他无助地坐在秋千上,手用力扣住锁链,哑着嗓子喊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为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泪水淅淅沥沥,金知元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地放声大哭。






A.

每个夏天都是一场告别。


金韩彬边用冰袋按压自己肿胀的眼睛,边蹲坐在衣帽间里的鞋柜前,往深处探头翻找了会儿后,捞出某个久违的鞋盒时候突然想到这句话。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


想想昨晚他灌自己那么多酒,可能是抱有过「这样就能见到金知元」的念头吧,无理又无可救药,像极了他会做的蠢事。


他甚至都能想到金知元知道后不满而皱起的眉眼。也许还会气急甩来一句,笨蛋。


我还是喜欢你不会喝酒的样子,笨蛋。


再接着就是堪堪停住的沉默。


少喝点,韩彬呐。


很多话,太轻,就成了风。





你说得对。


酒并不能让我们快乐。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世界还是带他来到这一天,躲去梦里他也不能苟延残喘,非所愿地被再次挖开伤口,对着它的鲜血淋漓放声大哭。


一首一尾的呼应让金韩彬都恍惚以为自己遇见金知元,再和他相爱,就是为了和他告别。


但生活总不缺残忍,一醉几日也不曾被放在给他的选项内。他大口大口地喝空好几个酒瓶,何尝没有怀揣着这样无稽的幻想,他必须得承认。


懦弱吗?


他不想去。


夏天的清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厚重的遮光窗帘透进一线清明又柔软的玫瑰色,金韩彬甚至比设定好的闹钟时间还要早醒来。他抬起一眼皮,空虚铺天盖地而至,挟裹着冷意,钻进感官每一寸细处。似乎每次都是这样,醉酒后的第二日,房间会突然变得大和远,尘埃漂浮在光亮里,明明暗暗着,倒成这世间的真实。


他还未张口,胃里先翻涌出的灼热感如同火山正尽数喷发焚烧着周遭的森林,他似乎能从喉咙深处闻到焦化的味道,呛得很,顿时就没了说话的欲望。


这样也好,听不见暗哑难忍,更听不见长久无人应答后的回声,金韩彬重力捂着头,重新埋进乱糟糟的毛毯里。


真糟糕,全身没有一处不在发痛。


真糟糕,睁开眼的瞬间,又想起金知元。


但他想,这会是最后一次了。明天还是来了。


脑袋里像有无数个小人在同时举起利器敲打着,翻找半天也寻不到用以解酒的药,大抵是之前哪次就被吃完了吧,他也没记起要去补。金韩彬半倚在木桌前,用指尖捏紧两片阿司匹林,手心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握住水杯的那刻,他轻叹出一声,像是从燃起来的身体中解脱,就着微凉的气泡水,仰头将苦楚嚼碎吞咽进肚里。


解酒汤在某层意义上来说是种浪漫的产物,而他只要有药就够了。


金韩彬简单整理好自己后,从单独格的衣橱里取出那套正装后,和那双Converse一起正正摆放在眼前。他一开始就想这么做了,在收到那张白底粉字的请柬后。


是快一个月前的某个傍晚吧,大雨来势汹汹又仓促收场,天色还没暗,路灯就急不可耐地亮起,隐匿在枝繁叶茂的香樟里,氤氲出昏黄的雾气,行人抬脚离开短暂停留过的屋檐,步伐匆匆溅起一朵朵温热的水花。


他站在家中那副巨大的玻璃前,想着要不要下楼买几罐冰啤酒。


夏日的骤雨,来过又走。


金知元也像这样,也不是这样,他更确切来说是一首唱到最酣畅淋漓时却戛然而止的歌。


他知道自己无用的,在世间万物前,他总能想到他。


在这时门铃突兀地响起,金韩彬跟着突然有了些预感冒出脑尖。


来了吗,还是来了吗。


他连后退几步,身体摇晃得厉害。


到后来许久,他都记不得自己是用何种神情从邮递员手中接过那份快件,再怎样礼貌点头签过字后,将闷热黏湿的空气关在门外,也将妄图跟随进来的悲伤推出去。回身迈向卧室的每一步都在扯着他的心脏一点一点下沉。


冷气机嗡嗡轰鸣,金韩彬蜷在前几日刚晒过阳光的毛毯里,安安静静,身上满是松软暖和的味道,但温度却控制不了地莫名骤降。


他死死盯住礼盒正中央那张放于灰粉色信封里薄却沉甸甸的请柬,看到暮色四合,看到夜幕笼垂,眼眶再收不回潮意,才迟迟拿起拆开。


指腹来回摩挲着封面上那个名字,力度柔和像极了他过往触碰那人的发尖,眉眼和胸膛。


那三个字,组构成他全部的遗憾,金知元。


而它正和另外一个无论何时都对他异常陌生的名字并列而语,成为众人祝贺的主角。


他尽力了,却还是忍不住。


泣不成声。





金韩彬最后慌慌张张带着它逃上了去釜山的路途。


二十代后期,他好像独自去过不少次,大多是趁入夜遮掩着,甚至有哪些时段的列车,路上会停靠在哪个站台,会经过哪些地方,就算临时出现变更,也没关系,他总知道怎么去。


金韩彬自己将这称之为长大。


凌晨的海没有雨,也难得没有风,他借了远处的灯火与亮光,重重朗读着请柬上的每字每句,标点符号也跟着砸落在心头软肋上,但每念到那个名字一次都颤颤巍巍,好像一用力就会折断。


不知重复多少遍后,掺混着夜色和啤酒气泡爆炸的声音,也许还有眼泪沸腾的味道。


他终于接受了。





人不如故,衣也不如旧。


慢吞吞穿好,金韩彬俯身将长袜服帖地覆在裤筒下,再直起腰时落脚却一阵虚晃。


他始终记得当年年少看完《这个杀手不太冷》后,跟金知元反复嘟囔着这句台词。


“The deepest love I think,later than apart,I will live as you like.”


当年可真不是什么好词儿,他也越来越不爱提它。


告别过后,无非是我活成你的样子,或者我活成你希望的样子,可他大概都没做到。


时至今日,金韩彬还是无法在人前,有机会被感叹你这句话像他。


而这也许就是最悲哀的,算不上多伟大的爱意。


他深深注视着满柜事事物物的故事里都有一个金知元,这件卫衣是金知元送的,那双鞋是他们同有的,离他最近的是最后没能送出去的他准备很久的金知元的三十岁礼物,全身又开始发起酸,几乎快要倒下去。将它们一件一件从原处挪动进这里,前前后后几年,他像同时走在很多情绪的维度里。


今天终于要来到尽头,他看到的金知元一定会是幸福的吧。


金韩彬仓促地撇开视线,再轻轻阖上柜门,像个这里的客人般离开了房间,脚步声微弱。


他问自己,它们之后会被束之高阁吗?


也许吧。


经纪人早早等在楼下,钻进车里前,金韩彬捂住眼,直面向无云的天空,无声地感叹了一句。


真是个好天气。


路况也很不合心意的畅通,没有堵车,甚至全是绿灯,没用多久便到达常去的美容院。他摆摆手拒绝造型师跃跃欲试的种种提议,而是紧抿着嘴指了指手机屏幕中旧照里的自己,示意一定要剪成这个样子。


他沉默地坐在靠椅里,看着碎发窸窸窣窣落下。就像看着再也回不来手里的他们的惨绿岁月。


走下台阶的时候,金韩彬偏过头看进落地镜里的自己,妥帖温顺,内核仍藏着一股劲,滤去眼角不算明显的褶皱,倒像极了那时的他。


怔愣间他以为自己还活在当年拥拥挤挤的后台里,跨着大步正要迈向舞台,演出快开始了,而身后不远处那人急匆匆地,大声地,雀跃地喊道。


“韩彬啊,一起走吧。”


好久不见,万分想念。


金韩彬伸出手拍拍那人当时冲过来后手掌的落点。


走吧。你对我说了生日快乐,轮到我该跟你讲新婚快乐了。





金韩彬头倚着闷青色的车窗,闭了闭眼,他想现在正驶向的大概是这辈子最避无可避的目的地,也是他们或许终究都逃不过的命运。


唇齿在用力地较着劲,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耳机,在列表里翻来翻去,却怎么也躲不开心头那首歌。点击播放的时候,手指颤抖得厉害。


“너 같은 사람은,너 하나밖에 없더라

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再有了。”⑦


完蛋,他怎么能忘了这首歌第一句就是金知元。





最后只剩一个路口的距离,一次红绿灯的时间,金韩彬垂下头看着礼袋里两支正相偎着的红酒,他坚持要自己亲手交给金知元。


一支95年的,一支96年的。


Well may be,two is better than one. ⑧


他用指尖反复轻敲着包装纸下的瓶身,想得到一点点别的声音。


And finally now we 're leaving. ⑧


金韩彬突然有些慌,却又被急急涌上来的自我安慰唬住,将礼袋往怀里再紧了紧。


他的新娘也是96年的,所以,没关系的。


没人会知道你的,没人会知道你们的。


没关系的。





车转弯后缓缓驶过守在酒店外的粉丝们,她们好像有在低声抽泣的,金韩彬强迫自己不去看。


傻瓜,哭什么,这是好事啊。





马上就到他的车了,他细细慢慢地整整领口和衣摆,再用力深呼吸好几次,扯了扯嘴角,想松一下不自觉中有些僵住的面部肌肉。打开车门前,他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金韩彬,打起精神。


他半鞠着躬走进闪光灯的洗礼里,提问和快门声如爆炸般此起彼伏地响起,倏忽间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该看向哪台摄像机,白光一道道闪过虹膜,折射出异样的情感,难受极了。


仅几秒后他稳住神,拿出该有的多年在镜头前反复磨练出的姿态,用着他标准的鹌鹑笑,说出昨晚同金振焕讲过的那句话以及更多。


“我和Bobby哥到现在一起走过了很多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能够参加我最好朋友的婚礼,我真的,真的,很开心,也真的很荣幸。”


“没想到Bobby哥会是成员中第一个结婚的,大家都很替他激动。”


“希望他一定要幸福美满。”






将将迈出电梯,金韩彬有些无奈地晃晃脑袋,深感自己在人流攒动里一眼就看到他的本事,还是不输当年。


金知元正和双方父母并肩站在众多花篮前,接待着上前祝福的每位客人,一一鞠躬,握手,拥抱,简单交谈几句。


会乖巧地低头去认真聆听长辈们的嘱托与助言,或是同相熟的前后辈或好友笑闹着拍背撞肩。


在他眼里,金知元始终还是那个金知元啊,他想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明白金知元那句话了。


身旁面容模糊的人潮一波又一波涌来,而金韩彬始终站立在其中,移不开步,也说不出话,他只是失了神般注视到仿佛世界静默。好像电影里某个被一帧帧放慢的重要镜头。


他明明看过无数次金知元着一身正装,但为什么今天却觉得陌生极了。


或许是因为太量身定做了吧,袖口,肩宽,衣长,都那样贴合他的肢体,就连胸前口袋里的粉紫色方巾都是他喜欢的样式。


原来这就是实感啊。


这个认知浓烈又强硬地闯入金韩彬的大脑,他终于顾得上自己当前显眼又怪异的处境,而远处,金知元正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地抱起哥哥家的小女孩,呲出兔牙,做各样稀奇古怪的表情,逗得小姑娘咯咯乐到直弯腰。他还生怕小家伙会不小心向后翻倒,左手始终护着她柔嫩的腰背,有力的,温柔的。


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好爸爸吧。


这样的念头刚一出现,金韩彬就再忍不住他喉间涌动沸腾的呜咽,他整个人开始轻轻地发起抖。


果然,自己还是没有准备好啊。


他转过身,快步走向礼堂外拐角的楼梯口,背抵着墙慢慢蹲下去,耳旁没了鼎沸刺耳的人声,他更加能听见自己越发放缓的心跳,身体里流淌出一条深河。


苹果跌落枝桠,他也跟着失去了支撑的重力。





金振焕避开人群左奔右跑,靠着金韩彬发来的位置,终于找到这个躲藏在逃生出口的可怜家伙。


逃生出口吗。他愣了愣,眼底发起酸。


到底该松气还是叹气,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先陪着蹲下,正斟酌语气,想问他一声还好吗。


就见金韩彬已经抬头起身,目光始终朝着来时候的方向,停顿会儿后微颤着的嗓音仿佛霎时间苍老,生出了白发,佝起了脊背,长开了皱纹。


“粲右说大家都到齐了,只剩我们了。”


“走吧,哥。”


金振焕低低应一声,却显得比金韩彬紧张太多,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大有想一步上前替金韩彬挡住些什么的架势。


金韩彬回头朝他笑了笑,半是感激,也半是安抚,眼神却怎样都定不下焦点。


那是金振焕第一次在金韩彬身上感受到如同暮年般带着怀念的寡淡气息。


他瞬时红了眼眶。





在登记簿上签完名字后,还没入场的宾客已经所剩无几,他们站在最末端。这条队伍不长,但金韩彬还是想要做点什么,来缓解自己继续上浮、上浮,快没过头顶的窒息感。很快他们前方的后辈们打完招呼,便朝着新人特意准备的休息区走去。


而他正垂着脑袋,用右手一下一下轻拍自己的胸口,无声地、反复地告诉自己。


一切都会好的,没事的。


金知元目光一触及这样的金韩彬,他眼眸里立即升起层层不再能穿过的雾和霭。


金韩彬这时才发现,原来到自己了。他抬起头,怔怔看过去,胸腔里似乎有什么在汹涌澎湃,要搅他个不得安宁。


但是他想他们并不需要那些俗套的开场白,也不需要怀有某种目的的抒情。便双手提起礼袋往前一递,他觉得自己应该笑得足够像「金知元最好的朋友」了。


“礼物。”


金知元片刻的滞愣后,竟是伸出手来紧紧握住金韩彬的手腕,再猛地朝怀里一带。


而金韩彬第一反应,却是越过他肩头去看长辈们在不在周遭。


还好,还好,都没看见。


他才能放心地接着想,想这个人啊,还是这样不管不顾。


就这么拽着他沸腾的泪与气不管不顾地通通撞进自己的身体里,和过往每次一样。


金韩彬紧紧捏住礼袋边缘,眼睫剧烈地抖动着,是又一次天崩地裂。他想在心里痛斥这个人实在是太过分了,那些单薄的茫然的防卫哪经得起这场太过热泪的接触。


它们一碰就碎,将我赤裸裸地扔在你面前。


金知元,你总是太善良了。你会知道吗,这个动作太于心不忍,太亲密,也太复杂,它也许能将那些沉默的并不具象的以一种有温度的方式表达出来,但我却根本无法面对在午夜梦回时反复询问它究竟算什么的自己。


你负责了你的家人,你的粉丝和你的人生,而我却连拥抱都不敢放开抵住你胸膛的这双手。


我甚至还能听到你心底的一声喟叹。


“我们终于能够好好拥抱一次了。”


隔着生日年份的红酒,


隔着四年夏日的长夜和雨水,


隔着暗流涌动的内心和自此殊途不同归的往后。


你说得对,我们终于能够好好拥抱一次了。


还是滚烫的手掌,指尖都仿佛带着火,还是正正好圈住的方式,比任何人都深,还是发了狠般的力度,抱得我都痛。


你是那样的善良,我又能怪得了你什么呢。


他们身体相连,心脏与心脏撞去一块,一起剧烈地跳动,要跳出个共振的磁场,要跳出他们的私人宇宙。他们似乎只要一触及彼此,那些负隅顽抗的就统统全数支离瓦解,哗啦啦的,只剩下胸腔里那两颗红通通的拳头大的东西,在哽咽,在互相倾吐。


金韩彬感受到金知元在小幅度地颤抖,习惯有时候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他这样想着,松开紧握住礼袋的右手,从肩胛顺上他的脖颈,缓慢地,温柔地,一下一下抚摸着。


一切都会好的,没事的。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们都会活下去。


那种无需张口就心照不宣的默契,在这个有些糟糕的时候,再次承接住所有他想说的,说不出口的。


我想你都能听到的对吧。


我们啊,并肩同行十四年,在那之后,我偷偷陪你走过说长也不短的三度春秋。而现在,十九岁的金韩彬该跟三十三岁的金知元好好告别了。


我们不能走更远的路,更不会死于这一刻。


金韩彬先放下了手,金知元的身体在这个不完整的圆里怔愣住,他又停留了几十秒后,他们化成实体不久的这道连接纽带,被他亲手断开。


场面一度沉默,还有些突如其来的无措。


没想却也是金韩彬先开的口,他同那天一样,仰起脸,笑里发光发亮,语气亲昵,目光却固执着不去多看那人一眼。他将红酒胡乱塞进还低头愣着的金知元手中,也想将往日收进行囊的甜蜜照本宣科地统统归还给他。


“天气比较晴朗,今天预计会下雨。”

“但这边有金韩彬啊,所以应该不下了。”

紧接着他俏皮地话头一转,拉扯出隐隐漩涡。


“Bobby哥,新婚快乐。”


但金知元没回答他,像是在不接受着什么。他定定看住金韩彬,逼迫他也回以注目。他想让这人收敛点,但对视是极具魔力的,金韩彬以为自己就宛如那一片海,受金知元这颗地球的引力。潮汐自他身体里来,却又要淹没他。


他们就这样相望着,仿佛能一眼望进对方的心里,也仿佛只是这样就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今天真的,真的,谢谢你会来。”


“韩彬啊,我很开心。”


金知元沉默好会儿后,开口说道。





只期待后来的你能快乐,那就是后来的我最想的。⑨


“Bobby哥开心的时候我最开心。”


好,我知道了。





他们身后突然一阵骚动,原来是长辈们在叫金知元去新娘休息室,同大家合影。


金知元向他们挥挥手,示意就来,但他的目光还是用力抓着金韩彬,不情愿放开。金韩彬始终是笑模样的,他在心里天马行空地想着,他要是这时候抓着金知元扔下众人逃跑的话,场面可就会很好玩了,但他手上却是推推金知元。


“快去吧,她在等你呢。”


他想他始终还是无法叫出口,那句“你的新娘”。


金知元转身而去的时候带起的风,金韩彬想自己大概再熟悉不过了,但还是不自觉跟着打了个冷颤。


他有些痴地望着那人即将融进那些与自己无关的热闹里,便匆匆回身,想朝休息区走去,却失力往前踉跄了几步,他扭过头再看,早已经没了金知元的身影。


金韩彬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


但我还是舍不得啊,金知元。





从洗手间出来,再回到休息区里,已经接近婚礼开始的时间,他们的忙内郑粲右假意抱怨起来,身为小队长的哥怎么能姗姗来迟呢。金韩彬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他的背,然后被具晙会拉过去,一把揽住。


“韩彬哥,我们俩来一张吧。”


但是金韩彬笑着伸出手扯了扯其他几个。


“大家一起拍吧,这么好的日子当然得一起拍。”


叽叽喳喳拍完后,忙内Line又凑在一块,说着该用什么滤镜合适以及。


“哥,待会儿等婚礼结束后,我们七个得好好再照几张。”


他心不在焉地应声好,朝宋尹亨递来的纸杯蛋糕摆了摆手,表示暂时还不想吃。


金韩彬拿起侍者盘中的冰水,鞠着躬同路过的某位前辈打声招呼后,走到金振焕旁站定,他正给自己灌下第二杯香槟。


金韩彬边向手边的长桌稍稍借力以撑住身体,边举起玻璃杯晃了晃,冰块相互碰撞的声音,在某种形色狼狈的挣扎里更显空荡。他张开口,停顿几秒后,还是低低出了声。


“别喝了,哥。”


“要开始了,我们该进去了。”





礼堂被粉色与白色的奥斯汀玫瑰大面积装点着,但金韩彬无意参与他们关于现场布置的讨论里,他只是愣愣地注视着那条位于正中央的花路,神情恍惚起来,周遭的声响在他的耳里突然如潮水般退去,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再过一会儿,金知元就要和他的新娘,在众人见证与祝福中,以这条路为起点,走向只属于他们的崭新的未来。


真好啊。


真好。





他们匆匆绕过另一边,同前方金知元的家人好好打过招呼后,便在左边第二排落座。他不明白是自己看错想错,还是其他,金知元母亲刚刚看向他的目光里,似乎有种异样的光亮。


金韩彬无意中被挤去第一个位置,金振焕侧过身来,满目忧虑地询问需不需要同他换,他抿着嘴沉默半晌后,还是笑着拒绝了。


这大概是全场我能最靠近他的位置了吧。金韩彬有些开心,又有点想哭。


眼里四处都是玫瑰,那股馥郁香气在身体里打颤,让他觉得别扭极了。


他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金韩彬想到自己还是忘记同金知元说,你犯规了。


在你的日子里,和我用同样的香水,真是太犯规了。


想起那年大概和你拥抱太多,偏生生爱你,也爱你的味道,是独一无二的味道,他寄托安全感的良方。前言还在说着不赖用,也对香气过敏,后脚就紧跟着买好几瓶,摆在不显眼处,但每天出门前都会闻一闻,再喷上一些,你看见只是笑,我原来以为这和用一样的洗发水、一样的沐浴乳不会有多大差别,总故意同你撞在一块,然后朝你眨眨眼,诶,我们的连接纽带。


却不知道,普鲁斯特效应让我们早已变成嗅觉动物,靠气味承载回忆。那许多玻璃瓶大部分都已闲置在柜里,但它却能蹿进往后和你的所有画面里,发梦也会闻到,然后哭着醒过来。


我们不知道的太多了。






B.

金知元穿着一身正装,笔挺模样地站在那扇巨大的木门前,目光却始终无定所,最后只能卡进门上某处雕花暗纹里。周遭有摄影师在拍摄,也有工作人员正等着下步指令,大家都忙忙碌碌的,他名曰已经准备就绪,实则无所事事。他便开始想里头是个什么情况,那孩子坐哪呢,第一排是家人,那就应该是坐在左边第二排了吧。

想到这,他顿住,心头那句对不起,千千万万遍后还要加今天几次。虽然他们之间不能说对不起,更不必言谢。

要他来实在太为难他,像什么残忍的天大的笑话。但是他们身上还覆着那层最好朋友的遮羞布,他不能不来。

那孩子在他公布婚讯后不久,就发来讯息,语气嘻嘻笑,说我一定会到场的,记得将祝歌的名额留一个给我们啊,我们已经商量好要唱什么了。

他心上皲裂出无数小口,疼得直要他命。


今天始终用分出的一线目光在人潮里寻他,当见到他那瞬间,他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来同他告别了,十九岁的金韩彬来同他告别了。


他跟他说生日快乐,而他跟他道再见珍重。


他说不出什么,也不能说什么。甚至见那孩子踉跄欲摔,他都无法冲上前去,他站在他身后,伸出的手硬生生收回,蜷成个拳头,抓得死死的,指甲扎进掌心肉里好几寸。疼痛有时候是种化成形的东西,那四道血痕显目,说他不能够,说他只能是这个样子。


那些爱意百转千回弯弯绕绕还是每日最多的重复,最后他欲言又止着,继续背身剔除去那些鲜艳的绮丽的厚重的,将剩余塑成友情的部分拿出来供世人观赏。






周遭又热闹起来,似乎快到他了。他垂头,用手指将衣角的褶皱细细碾平,再整整衣领。金知元同工作人员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他正视着前方,想到待会儿会放的入场音乐,他总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兴奋感,那是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起码在音乐方面,他最热爱的领域里,那些人再无法伸无数只手进来,他总算能保全一份爱意,将它完完整整交与金韩彬。


是他最想告诉他的。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它会无限延长,它会永远崭新。但他想那孩子一定没有听。


可以的话,以后也不要再去听了。


金知元用用力推开那扇门,前方突然朝他打来的巨大光亮,让他下意识地趋利避害,他紧紧闭上双眼。

真是太刺眼了,才总让人那么想落泪。






A.

灯光转暗,礼堂里四处交谈的声音也安静下来,光束聚拢柔和地打在婚礼台。好像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除去他。


主持婚礼的是金知元平日来往甚多的一位音乐圈前辈,他正掷地有声地进行着,还会时不时抛出一两个和新人有关的梗,引众人欢笑与鼓掌,但金韩彬想大概是自己的Dyslexia又犯,他听不太懂,就总是慢个半拍,要自耳神经传进大脑中枢,再掉进胸腔里那颗红通通的脆弱的小东西里,才迟迟反应过来。他在周遭热闹的应和里,觉得自己是那样格格不入。


双方母亲点完灯回到座位后,便很快到了「接下来欢迎我们的新郎入场。」


金韩彬磕磕绊绊站起身,机械地随到场的宾客们一起鼓掌,同时候将目光调转去礼堂尽头。当他右手再次重重撞上左手时候,便死死纠在一块,没再松开。他用力到指节都发起白,也不自知,他只是呆望着那扇门。


短暂算是个瞬间性名词,就在那扇巨大的木门被缓缓推开的几十秒里,他却感到仿佛达几世纪的漫长。他感觉复杂,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脑袋热乎乎的,掌心里正滋生着大量汗水,一会儿又想会场的冷气是不是调得过分低了,他实在是觉得太冷了。


当第一声欢呼响起,金知元终于出现在他新的起点,着一身黑色正装,头发被服帖地梳上去,是那样好看得紧。这么多年他也总被人说五官没什么变化,眉眼间稚涩早被种种缘由刻薄地在往日丢失,但这人那下颚线一如既往的锋利,瞳孔里始终燃着微暗的火,也不知是要烧谁。


金韩彬想,这多像将死之际,往日被长按住重放,一帧帧过快缩进他的眼眸里,最后稳稳地回落在第一次见面那天,停住不前。他好像透过突生眼前的雾气,看到十六岁的金知元,被工作人员带领着,穿过清晨空荡的走廊,一步步走向十五岁的自己。


后来金韩彬迟迟知道,金知元又何止是穿过一万四千多公里的洋流季风来到他面前。


他们就这样毫无准备,几乎将半生托付给对方。


不去看那些罗曼蒂克的柔软的眷恋的充满荷尔蒙的多想回去的已成奢侈的,只回首他们如整部热血漫画似的青春时代。那时候前行或后退,他们没有原地,痛苦和泪眼模糊,再凄惨处境他们也在空杯之中走过,就算我内心深受重创,就算世界与你背道而驰,你替我奔跑的样子是我无数次夜不能寐,也是我太多次热血澎湃。他们汲取着彼此的不同色彩,一起长大而立,一起并肩战斗,一起共度失败,一起重振旗鼓,一起在巅峰振臂高呼,一起做过太多太多赤子心的事,大喊哪怕上天落地也不会怕死不会后悔。


而这就足够值得举杯,要我热泪盈眶祝福你。


我们始终是朋友,最好朋友,最爱朋友。虽然万千爱恨,痴嗔贪怨都会止步于此。


金知元向两旁站立的人群点头致谢着走过来,他们的目光在虚空中恶狠狠相撞,像某种角力,又像一场抵死缠绵。就算对视长度再不及往日的万分之一,也能好到可以覆没往后万般的糟糕。


金韩彬想爱意太赤裸裸,希望你好也一样真挚。


他重力鼓着掌,如同生日快乐那天似的,朝金知元甜甜笑起来,扯出颊肉里浅浅的漩涡。万事俱备,只差,也永远都差那一份当初于头顶向世界袒露也坦诚的爱。


远远不同于少年时候,后来有些事也许无论怎样准备充分,但总还是会有缺憾。


大概是灯光在作祟吧,他似乎看到,金知元的眼里有什么在发亮。





当女孩拖着长尾婚纱挽住父亲的手,缓缓走向在花路终点等待的金知元的时候,金韩彬突然发觉他曾经梦见过这一幕,来来往往面目模糊,只有那人用那双眼认真注视着那一身白纱最是清晰痛彻。他惊醒后始终醒着,自我意识被推挤着,排斥着,濒临碎片化,却在金知元还带着些凉气的怀抱里,围成一个完整的圆。


他说别怕,那只是梦,梦境和现实相反不是吗,没关系的。


但是,在梦魇里,却说未来成真了。





金知元向女孩父亲深深鞠躬后,接过她的手,稳稳放进自己的臂弯中。


金知元小心翼翼地避过裙摆,女孩挽着他,一同一步步走进前方那束光亮里。


金知元双手轻轻掀起女孩的头纱,两人面对面着,在神父前郑重念出那段谁人不知的誓词。


“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爱你,尊重你,对你忠诚,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金韩彬好像没听到般,他低头,想起曾经独自看过的那部法国电影Les bien-aimés里,Madeleine对Jaromil是那样唱道:“你知道,没有你我也能活下去。唯一的问题是,亲爱的,我没法活着而不去爱你。”


他耳旁嗡嗡闪过太多声音,他们欢笑,他们争吵,他们再和好,他们漫无目的地交谈,他们生活和工作,他们像长在一块般亲密。


他们不可分离,但最后还是要分离。


金韩彬抬起他红得彻底的眼,沉默注视着金知元为女孩缓缓戴上戒指的时候挺拔如树木的脊背,晃了晃脑袋想。


你说得对,我们无法一起飞行。


那让我再看你一遍,就结尾吧。






突然,他见金东赫俯过身去轻声同具晙会嘀咕着什么,分毫不落,全泄进他耳里。


“诶,真奇怪,Bobby哥刚刚居然用了那首歌作为入场音乐,但我明明记得他当初跟我说过,他以后结婚一定要用他自己写的那只曲子啊。”


“我倒是没听过啦,Bobby哥给文件设了锁来着,神神秘秘的。”


“名字吗,嗯,我记得好像叫,2028?”





金韩彬想起随请柬一同寄到的那个他始终不敢拆动的信封。


摸来像一张光碟的模样。


封面是金知元一如既往歪歪扭扭的字体。


那儿写着,For 2028。




他的喉咙发颤着呜咽了一声,在前辈的“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和众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蜷缩起身体,埋进椅背投下的阴影里。





우린 죽어도 될 수 없나 봐,

我们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

우린 하나도 둘도 될 수 없나 봐。

或许也永远无法放下对方。⑩


他哭笑着闭上了双眼。






A.

金韩彬又梦到过去了。


失眠以外的多梦,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他混混沌沌地坐起身,抬手将遮了眼的额发往后弄,强拖着倦意仍存的身体下床。他趿拉着拖鞋,走去桌前,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一看,2:43。


已经是第二天了。






B.

金知元拾起扔在桌上的手机一看,2:43。


已经是第二天了。







THE END.


① 木心《琼美卡随想录》

②腰乐队《我爱你》,原话为“我会稳住自己,像昨天,吻住你。”

③ 海子《夏天的太阳》,原话为“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④Nell《白夜》

⑤北岛《波兰来客》

⑥ 陈粒《历历万乡》,原话为“城市慷慨亮整夜光,如同少年不惧岁月长。”

⑦ ]iKON《Long time no see》

⑧Boys like girls / Taylor Swift《Two is better than one》

⑨ 五月天《后来的我们》

⑩ JINSIL /赵元善《MISMAT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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