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我永远会回头》

程祖易说我没毅力。他靠在沙发上说的,电视里在放足球赛,他眼睛盯着屏幕,话扔给我。像扔一张用过的纸巾。

“秦娴,你这个人,就是没长性。”

我当时正把晾好的衣服叠起来,他这句话让我停了一下。我没回头,继续叠我的衬衫。他的衬衫。熨得平整,带着洗衣液的味儿。我一件一件叠,叠得很慢。我在想,他怎么就能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他怎么就,这么有把握。

我认识程祖易那年二十四,他二十七。在一个朋友的生日饭局上。他坐在我对面,不怎么说话,偶尔笑一下,嘴角有个很浅的弧度。他们说他厉害,自己开公司,做得风生水起。他们说他难搞,眼光高,谁也看不上。那天我穿了条新买的裙子,米白色的。我很少穿那么浅的颜色,怕弄脏。但那天我就穿了。

后来他说,他就是看我穿那条裙子安安静静坐在那儿,才想过来跟我说句话。就一句。他说我看起来跟那圈人不一样。哪儿不一样?他没说。我后来想,可能就是那天我看起来特别傻,特别好骗。

追他确实花了我不少力气。他那种人,身边不缺人围着。好看的,有才的,家里有背景的。我有什么?我就是一个普通公司的小会计,算账的,每天跟数字打交道,最大的波澜是账对不平。我得找他身边的人打听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喜欢喝手冲咖啡,不喜欢加糖加奶。讨厌别人迟到。周末会去固定的健身房。

我知道他公司在哪里。我算好时间,坐地铁横穿整个城市,在他公司楼下那家咖啡馆“偶遇”。那家咖啡馆一杯美式要三十八,我那时候一天伙食费也就三十。我得坐一小时地铁,换乘两次。我不能迟到,得刚好在他下来买咖啡的时候到。我得装作很意外,说好巧啊,你也喜欢这家?其实他家咖啡酸得要命,我根本喝不惯。

有一次下大雨,地铁口淹了,我鞋全湿了,裤脚也湿了,粘在小腿上,冰凉的。我还是去了。见到他的时候,我头发还滴着水。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湿透了。我说没事,雨太大了。他把他手里的伞往我这边挪了一点。就一点。我那点心思,就跟着那点伞沿挪过来的阴影,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了。我觉得值。太值了。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好像是我终于把他那些若即若离的线头攥手里了。其实是他终于觉得,可以了,就我吧。

一开始是挺好的。他会来接我下班,带我去吃那些我从来没进去过的餐厅。他会给我买礼物,包包,项链,都是我以前只在杂志上见过的东西。我把他送我的第一个包放在衣柜最外面,每天打开都能看见。我觉得我快要不是原来的秦娴了。我快要变成配得上他程祖易的那个秦娴了。

但变不了的就是变不了。他带我去的那些场合,那些人说的话我听不懂,他们的笑话我得反应一会儿才明白笑点在哪儿。我像个误入的观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程祖易一开始还会低声跟我解释两句,后来就不解释了。他由着我坐在那儿,像个漂亮的摆设。

有一次,他一个朋友带来的女伴,指着我的裙子说:“哎,你这件是Zara的吧?我上周也看到了,差点买了。”

桌上安静了一下。然后有人打圆场,把话题扯开了。我没说话。我低头吃了口菜。那菜什么味道,我根本没尝出来。我只觉得脸上烧。程祖易后来在车上说:“以后买衣服去我常去的那几家店,我把sales微信推你。”

他说得挺平静的。是为我好。我知道。可那话像细针,扎在我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我们住到一起了。他房子很大,空旷,干净,像个样板间。我把我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都收进了客房衣柜最底层。我学着煮他爱喝的咖啡,按他的习惯把东西归置得一丝不苟。我甚至学会了看那些我以前从来看不懂的财经新闻。

我以为这样就行了。我够努力了,我变得够多了。

但他开始挑毛病。说我家务做得不够仔细,地毯角落有灰。说我做饭味道太淡,他吃不惯。说我不会看人脸色,在他谈事的时候插话。

有一次,他爸妈来。我提前三天准备,把他妈妈爱吃的菜练了又练。那天饭桌上,他妈妈夸了一句:“小秦手艺不错啊。”我刚松一口气,程祖易在旁边笑了笑,说:“妈你别夸她了,也就一般,跟我家以前阿姨比差远了。”

一桌子人都笑了,好像他说了个多有趣的笑话。我也跟着笑,嘴角是僵的。那顿饭后来是什么味道,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妈妈看我的眼神,那种淡淡的,带着点怜悯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努力表演却漏洞百出的小丑。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问他:“我今天是不是又哪里做得不好?”

他背对着我,快要睡着了,声音含混地说:“没啊,挺好。睡吧。”

黑暗里,我睁着眼,听着他的呼吸声。我觉得我跟他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在这边挤眉弄眼,声嘶力竭,他在那边,什么也听不见,或者根本懒得听。

真正崩掉的是因为一件小事。小到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提。

是个周末,我起早给他熬粥。他前一天晚上喝多了酒,胃不舒服。我守着锅,小心地看着火,怕糊了,怕溢出来。粥好了,我盛了一碗,晾到不烫嘴才端进去。

他靠在床头看手机,瞥了一眼碗:“什么东西?”

“南瓜小米粥,养胃的。”

他皱了下眉:“我不吃南瓜。你不知道?”

我愣在那儿。我真不知道。他从来没说过。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你可以尝一口,比如我下次做别的。但他已经把眼神转回手机屏幕上了,手指划着,很不耐烦地挥了挥:“端走端走,看着就没胃口。”

那碗粥在我手里,慢慢凉透了。那点热气,好像是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热乎气,也跟着一起凉了,硬了,结成了冰疙瘩,沉甸甸地坠在我肚子里。

我端着碗站在床边,他没再看我一眼。

我那时候才明白,我不是忘了他不吃南瓜。我是根本不知道。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力气去记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可我记来的都是片面的,零碎的。他从来没想过要主动告诉我。他享受着我的揣摩,我的讨好,并且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我稍微有一点没做到位,就是我的错。

是我没毅力,没长性,不够好。

我把那碗粥倒进了洗碗池。黏糊糊的粥粘在池壁上,看着有点恶心。我打开水龙头,使劲冲。水声哗哗的,盖过了我吸鼻子的声音。

就是那天晚上,他靠在沙发上,看着球赛,对我说:“秦娴,你这个人,就是没长性。”

他说我追他的时候那股热乎劲儿过去了。说我现在对他没那么上心了。说他早就看透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没反驳。我继续叠他的衬衫,叠得方方正正,一点褶皱都没有。我把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和他的西装挂在一起。我的衣服在另一边,很少,空荡荡地占着一小块地方。

然后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我的衣服,我的书,我那些“不上台面”的化妆品和杂物。我没多少东西,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化妆品塞不进,我用一个超市塑料袋拎着。

我拖着行李箱走到客厅门口的时候,球赛好像进了一个球,他欢呼了一声,没看我。他说:“这么晚了出去干嘛?”

我说:“走了。”

他可能没听清,或者根本没在意,“嗯”了一声。

我拉开门,走出去,轻轻带上。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又很快熄灭。我站在黑暗里,等电梯。电梯从一楼慢慢升上来,数字一个一个地跳。我心里异常平静,甚至有点想笑。

他大概以为我只是闹脾气,下楼转一圈,或者回我爸妈家呆两天。他可能还在等我自己憋不住,又灰溜溜地回去。像以前很多次一样。

这次不一样了。

我在我朋友梅盼家的小客厅里打地铺。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过不下去了。她叹口气,没多问,给我拿了枕头和被子。

那一整夜,我没合眼。我不是难过,我是怕。我怕我一睡着,第二天醒来,脑子不清醒,又会给自己找理由。他会给我打电话吗?他会不会后悔说了那些话?他只要稍微示弱一点,我可能就又心软了。我不能再心软。

我得记住。我把手机亮度调到最低,一条一条地记。记他不吃南瓜,记他说我做的饭难吃,记他当着朋友面笑我的裙子,记他妈妈那个怜悯的眼神,记他把我熬的粥推开的样子,记他说我没长性。

我怕我忘了。我怕我的记忆会骗我,会自动美化那些不堪的细节。我得把这些事情,像刻钢板一样,一条一条刻在我脑子里。刻得深深的,出血了也不要停。

我念叨了一千遍。像和尚念经。直到这些事不再是回忆,而变成了一种生理性的厌恶。一想到,胃里就发紧。

梅盼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我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吓一跳。“娴娴你干嘛呢?还不睡?”

我说:“记账呢。”

“记账?”

“嗯。”我说,“算算我亏了多少。”

天快亮的时候,我把我记下来的东西,连同程祖易所有的联系方式,一起删了。拉黑删除,一条龙。像做手术切除一块坏死的肉,得连根挖掉,不能留一点病灶。

然后我睡着了。睡得很沉,一个梦都没做。

醒来是下午,阳光透过梅盼家不太干净的窗户照进来,空气里浮着灰尘。梅盼给我点了外卖,一份麻辣烫,加了很多麻油和醋,味道冲得让人鼻子发酸。我坐在小茶几前,一口一口地吃,吃得满头大汗。

梅盼说:“接下来怎么办?”

我说:“找工作,找房子。重新开始。”

我说得很快,很顺,好像已经在脑子里排练过很多遍。麻辣烫的热气熏得我眼睛发潮,但我没哭。我把汤都喝完了。

我开始疯狂地投简历,面试。我不能再干老本行会计,那个圈子太小,我怕碰到他,或者碰到认识他的人。我找了一份需要跑外勤的工作,卖保险。听起来不怎么体面,但提成高,而且没人认识我。

我每天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套裙,踩着磨脚的高跟鞋,穿行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见各种各样的人,赔笑脸,说烂舌头。我被骂过,被赶出来过,被放鸽子过。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吃过盒饭,也在地铁里靠着门睡着过。

累。真累。累得我每天晚上回到梅盼那儿,连脸都不想洗。但累点好。累能让我什么都不想。累能让我忘了我是谁,忘了程祖易是谁。

第一个月,我一单都没开。底薪扣完税和社保,到手不到两千。我给梅盼交房租,她不要,我硬塞给她。我说:“你得要。不然我住不踏实。”

第二个月,我开了第一单。是个给儿子买教育金的大姐。我跟她磨了整整三个下午,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签单那天,我请梅盼去吃了顿火锅。点了一大堆肉,吃得满嘴流油。梅盼说:“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我笑着说:“饿太久了。”

第三个月,我业绩上了榜。我租了一个小房子,一室一厅,老破小,但离公司近。我从梅盼家搬出来的那天,她帮我收拾东西,说:“真行啊你。”

我说:“不行也得行。”

我没再打听过程祖易的消息。他好像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下意识地去摸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他的信息。摸空了才想起来,早就没有了。列表里没这个人了。心里会空一下,但很快就会被白天的疲惫填满。

日子就这么过着,不好不坏。我学会了修水管,换灯泡,跟房东为了几百块钱租金吵架。我衣柜里再也没有那条米白色的裙子,也没有那些需要精心打理的真丝衬衫。全是耐磨耐脏,扔洗衣机里滚一圈就能穿的化纤面料。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跟程祖易那段,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日子还得照常过。

直到那天。

公司搞什么客户答谢会,包了一个酒店的宴会厅。让我们这些业务员都得去,打扮得像样点,说是要维护公司形象。我翻箱倒柜,找出一条还能见人的黑色连衣裙。穿上,化了妆。镜子里的女人有点陌生,眼神比以前硬了点,嘴角好像也往下垮了点。

答谢会无聊透顶。领导讲话,客户吃饭,我们这些业务员得像花蝴蝶一样满场飞,赔笑,敬酒,见缝插针地推销产品。我笑得脸都僵了,趁人不注意,溜到走廊尽头的露台喘口气。

露台上有人背对着我,在打电话。声音不高,但顺着风飘过来。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那点利润够干什么?让他们重新做方案……对,明天一早放我桌上……”

那声音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耳朵里。我猛地停住脚步,呼吸都停了。

他挂了电话,转过身。

程祖易。

他好像也没想到这里有人,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几秒,然后往下,扫过我身上的黑裙子,又回到我脸上。他皱了下眉,像在回忆什么。

露台的光线很暗,但他眼里的那点惊讶和不确定,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心里轰的一声,不是难过,不是愤怒,是一种极度荒谬的可笑感。这座城市真小。小到躲了这么久,还是能撞上。

他朝我走了两步,试探性地开口:“……秦娴?”

我没说话。我看着他。他好像没什么变化,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是那副精英派头。时间好像在他身上停滞了。

他见我不答,又走近了些,脸上露出一种可以称之为“缓和”的表情。“真是你。我刚才差点没认出来。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语气很自然,好像我们只是很久不见的普通朋友。好像之前那些事从来没发生过。

我说:“工作。”

“工作?”他打量了一下我,“你换工作了?在哪高就?”

“卖保险。”

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表情,像是意外,又像是……怜悯?很快消失了。他点点头:“也好。挺锻炼人的。”他顿了顿,像是想找个话题,“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我说。

“哦……那就好。”他沉默了一下,空气有点尴尬。他摸了摸口袋,像是想找烟,又没找到。“其实……我之前找过你。”

我没接话。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电话打不通,微信也删了。我去你公司找过,他们说你辞职了。问梅盼,她也不肯说。”他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秦娴,没必要这样。就算分开了,也不用做得这么绝。”

我看着他。路灯的光勾勒出他的侧脸,他还是那么好看,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理所当然。我忽然想起那个晚上,我坐在梅盼家地板上,一条一条记下那些事时的心情。那种怕自己会忘记的恐惧,和刻骨铭心的厌恶。

它们一下子全都涌回来了。新鲜得像刚刚发生。

他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其实后来我也想了想,我那时候……可能也有不对的地方。”

我差点笑出声。可能?也有?不对的地方?

他见我不说话,像是得到了鼓励,往前又走了一步。“你现在住哪儿?要不……留个联系方式?大家以后还是朋友。”

他伸出手,想拍我的肩膀。动作很自然,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施舍般的亲近。

我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平静地说:“程祖易,你是不是觉得,我离开你以后,肯定过得特别惨?惨到需要你这位前男友来施舍一点同情和怜悯,给我一个做你‘朋友’的机会?”

他脸色变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打断他,“看看我,穿着廉价的裙子,卖着保险,出现在这种需要赔笑脸的场合。是不是特别符合你对‘没长性’‘没毅力’的我的最终想象?离开了你,我就该是这样,对不对?”

他皱紧眉:“秦娴,你说话别这么带刺。我只是关心你。”

“关心我?”我点点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不用了。我过得很好。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好一万倍。”

他像是被我的话刺到了,脸色沉下来:“你非要这样说话?我们之间,就算没了感情,好歹也在一起那么久,没必要弄得跟仇人一样。”

“我们不是仇人。”我说,“仇人还得记着对方。我早就把你忘了。”

他冷笑一声:“忘了?那你刚才盯着我看什么?”

“我不是看你。”我说,“我是看我自己以前有多傻。”

他彻底不说话了,看着我,眼神里那点伪装的温和彻底剥落,露出里面惯有的冷漠和不耐烦。“行,秦娴,你厉害。你就继续硬撑吧。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说完,转身就走。背影挺直,带着怒气。

我站在原地,没动。夜风吹过来,有点凉。我抬手摸了摸脸,干的。没哭。真好。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过了几天,梅盼给我打电话,语气兴奋又神秘:“哎,你知道我昨天碰到谁了吗?”

“谁?”

“程祖易!”梅盼说,“在一个项目酒会上。他居然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还问起你。”

我心头一紧:“你说什么了?”

“我能说什么?我说你挺好的啊。”梅盼顿了顿,声音压低,“不过娴娴,他好像……真的有点后悔。旁敲侧击地问你有没有新男朋友。还说……以前是他做得不好。”

我握着电话,没吭声。

梅盼叹口气:“其实……他条件确实不错。你要是……”

“梅盼,”我打断她,“我晚上还要去见个客户,先不说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电脑屏幕上还没做完的保单计划书,有点晃神。后悔?他程祖易也会后悔?他后悔的是什么?是失去一个对他百依百顺的保姆,还是一个证明他魅力的装饰品?

几天后,我收到一个同城快递。很小的一个盒子,没有寄件人信息。打开,里面是一条项链。蒂芙尼的,钥匙造型。我见过,以前跟他一起逛商场,我在橱窗里多看了两眼。他说太俗气,不适合我。

我拿着那条项链,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他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觉得,一条项链就能把过去那些事一笔勾销?

我拿起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骂回去。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停了。我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骂他一顿,显得我多在意似的。

我把项链扔回盒子,塞进了抽屉最里面。眼不见心不烦。

又过了大概一周,是个周末。我在家赶报表,门铃响了。我从猫眼里往外看,愣住了。

程祖易站在门外。

他穿着休闲装,看起来有点不习惯,手里还拎着一个……果篮?

我犹豫了一下,开了门,但没让他进来,只隔着门缝看他:“有事?”

他有点不自然地举了举果篮:“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他顿了一下:“问梅盼的。”

我心里骂了梅盼一句叛徒。“有事说事。”

他往门里看了一眼:“不请我进去坐坐?”

“不方便。”我说,“家里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脸色有点难看,但还是忍着:“秦娴,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我是真心想来看看你。”

“看完了?”我说,“我挺好的。你可以走了。”

他站着不动,沉默了一会儿,说:“项链收到了吗?”

“收到了。”

“喜欢吗?”

“不喜欢。”我说,“太俗气,不适合我。这话不是你以前说的吗?”

他噎住了,脸上有点挂不住。“我以前……是说了很多混账话。我道歉。”

“哦。”我说,“道歉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他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油盐不进,有点急了,伸手抵住门:“秦娴!你到底要怎么样?我都道歉了!你说,你要我怎么做?你说,我能办到的一定办!”

我看着他。他脸上那种表情,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挫败。他可能从来没在谁那里受过这种冷遇。他受不了这个。

我说:“程祖易,你是不是觉得,你道歉了,我就该感恩戴德地接受?然后跟你重修旧好?”

他抿着唇,没说话。

“你来找我,不是因为你想我,你爱我,你离不开我。”我慢慢地说,“你只是不习惯。不习惯原来围着你转的人,突然不理你了。不习惯有人竟然敢忘记你。你受不了这个。你觉得你屈尊降贵来找我,我就该立刻回到你身边,继续扮演那个听话的、没长性的秦娴,满足你的虚荣心和控制欲。对不对?”

他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你省省吧。”我说,“我不是以前的秦娴了。你的道歉,你的项链,你的果篮,我都不需要。我看见你,就只能想起以前那个卑微又可怜的自己。我只觉得恶心。”

我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关门。

他猛地伸手挡住门,力气很大,门框都震了一下。他盯着我,眼睛有点红:“秦娴,你就这么恨我?”

“我不恨你。”我说,“恨也得花力气。你不配。”

我用力关上门。砰的一声巨响。

他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我透过猫眼看见他,他低着头,肩膀垮着。然后他转身走了。那个果篮被他扔在了楼道垃圾桶旁边。

我背靠着门,慢慢滑坐到地上。心脏跳得厉害,手也在抖。不是害怕,是激动。像打完一场硬仗,筋疲力尽,但痛快淋漓。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找过我。梅盼说,他好像跟家里介绍的一个女孩相亲了,门当户对。梅盼说的时候,小心地看着我的脸色。

我正在啃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嚼得很响。“挺好。”我说,“祝他幸福。”

我是真心的。他幸福他的,我过我的。我们早就两不相干了。

我的工作越来越顺手,业绩越来越好。我给自己买了一条金项链,不算贵,但是我自己挣的钱。我戴着它,觉得比抽屉里那条蒂芙尼踏实多了。

日子一天天过,忙忙碌碌,平平常常。偶尔还是会觉得累,会觉得孤单。但再也没有那种隔着玻璃的无力感。我的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摔倒了会疼,赚了钱会笑,踩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后来有一天,我陪一个客户去新开的商场挑礼物。路过一家男装店,橱窗里模特身上的西装款式很眼熟。我多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我看见了程祖易。

他正在店里试衣服,旁边站着一个女孩,长头发,很文静的样子,正帮他整理衣领。他微微低着头,配合着她的身高,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和笑意。

那女孩说了句什么,他笑了起来,嘴角那个弧度,很浅,但很真实。

我站在原地,看了几秒钟。

然后我转过身,拉着客户继续往前走。“前面那家店好像也不错,我们去看看。”

客户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跟上了。

走出几步,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响了一下。像是一根一直绷得很紧的弦,终于松开了,落下来了,化成了一点轻飘飘的灰。

没什么不甘,也没什么怨恨。就是觉得,哦,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不会温柔,不是不会低头。他只是,从来没对我那样过。

不是因为我不够好,只是因为我不是那个人。

仅此而已。

我想起那个下雨天,我湿漉漉地站在他面前,他把伞挪过来一点。想起我熬夜给他熬粥,他推开说看着就没胃口。想起他坐在沙发上,说我没长性。

那些画面好像突然褪了色,变得遥远又模糊。它们不再能刺痛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商场里空气混合着香水和新装修的味道。我挽住客户的胳膊,笑着说:“快点走,听说前面那家店今天打折!”

阳光从商场顶层的玻璃天窗照下来,明晃晃地铺了一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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