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很老了,老得鼻子能闻出来。
街上的店铺要么是落寞的五金店,要么就是熟人才去的裁缝铺,还有一个松散的蛋糕店,看上去一副老式食品厂的样子,但它都算是这里最时髦的店了。
街坊里住的过半是老人,还有一些环卫工人。中年男人蓬着头站在店门口大方刷牙,婆婆们提着菜去前面菜场淘鲜,再老一点的就坐在家门口盯着来往的人。前店后家,没有小区,他们能活动的范围就在门前这块地方。
天刚擦亮,王师傅就开门了。那么早没人来理发,但他要烧水打扫归置,做完这些“老鬼”(他对老头们的爱称)们就来了。72岁,身长八尺,浓眉大眼,头戴黑色礼帽,罩个白大褂,方框老花镜。干干净净,有些讲究,就是王师傅。
他的店门是两块对开木板,发黄的门帘从墙上的横梁垂下来,遮挡一半的视线,左边挂着王师傅换洗的白大褂,右边是个破旧的小水槽和一溜操作台,操作台是一组老而干净的木柜,上边是一面接一面的镜子,再往上就是他的收纳箱,其中最大的一个写着皮肤病工具箱。店的正中心是两把大众理发厅都有的老式座椅,一个用来坐人,一个撇在一边,供老鬼们放衣帽。
来了个弓背的爹爹,后面跟着一个泰迪。王师傅站起来,身体很挺直。
“我自己来,你搞你的。”
他摘了帽子,低下头自己洗了起来,动作麻利,王师傅插不进去。
“么得肥皂啊?”
王师傅一笑,“洗发精在旁边撒,一按就行了,哪个用肥皂撒。”
他熟练又飞快地洗完了头,爬上椅子坐好等着刮脸。王师傅搅拌着肥皂,起泡后涂到爹爹脸上,左手按脸,右手刮刀,刮完一点朝地上甩一下,几分钟就完事。见他闭眼享受的样子,问道“再剪一哈?”爹爹连忙站起来,戴起帽子,穿好衣服,作势要走,“剪么斯撒,我又不找婆婆!”
一个大姐打了瓶热水送过来,王师傅接过去问了两句家常,大姐看样子有事儿要办,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他。等王师傅转过身,大姐人已经走过两个店铺了,可嗓门儿还在店里打转。
现在是冬天,理发店六七点照样开门,热天的时候更早,五点王师傅就会到店里。
62年开始学艺,开店四十多年,搬迁数次,都在这条街上。从东头到西头,哪里好就开在哪里,周围街区也有几个老理发店,都在他后面到来。八几年王师傅就开始接收徒弟了,一年几十个,现在至少也有三百多个徒弟了,他说。
不抽烟不喝酒,午饭回家吃,中午就在店里眯一会儿,这是他早已习惯的四季作息,他说自己“没有爱好,没有时间”。
又来了个骑摩托的爹爹,炸炸呼呼,进门就打起嘴仗。
“上星期五这个点我来没得人,不晓得躲哪里玩去了!”
眼镜刚摘下,王师傅又再次戴上,挎在鼻梁上望了望面前这个老鬼,“星期五我肯定在,”边说边给他系起围罩。“你还不信?后面跟到又来个老头子,我们两个在这里等了半天。”王师傅一听就笑起来了,不接话,满心欢喜,低头认真剪了起来。
修鬓角要格外细致,每刮两分钟,他要在一旁挂着的镗刀布上磨两下刮刀,保持刀片的锋利。这个爹爹舒服地翘起了二郎腿,再没多话,乖乖地坐着,被王师傅转过来又转过去,反复修剪。
座椅右侧有一个像船锚一样的方向盘,调节座椅角度。王师傅一脚蹬过去,它转了半圈,座椅向后倾斜了三十度。照例没过多大会儿,这个舒适的享受时间就结束了,王师傅用一块海绵扫去了他后脖子的碎发,再轻巧地把海绵朝柜子上一扔,完事。
“我们这个头发就这么几根,两天一洗两天一洗还痒得要死。”
才上午十点,老鬼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虽说是亏本的买卖,却不乏人气。剪头十块,焗油三十,每到收钱时分,王师傅总要客套一下,老鬼们这时候倒干脆利落,直接将人民币塞到他手里。
他有一个品质不错的皮钱夹,女儿买的,里面存放着每天的收入。大多是一块的纸币,他仔细一张张捋顺,然后再放心地丢进盒子。
一边扫地,王师傅一边哼着京剧,皮肤病工具箱的旁边,是一个放杂物的纸箱,纸壳上写满了京剧和出处。
京剧,状元媒,选段,王蓉蓉。
京剧,二进宫,清研班二十周年,李军。
京剧,文召关,选段,心中有事难合眠。
这个老头没有爱好,却不乏味无聊,日子过得是悠然自在。
此时,门口站了个头发半白的老鬼,盯着店里的椅子,抽着烟。
“烟屁股还舍不得丢啊?”
“马上就来。”老爹爹的烟嗓,已经嘶哑到可以为恐怖片配音。
他径直走到水槽旁,推开凳子,低下头,扎起马步,王师傅快步上前去给他洗。洗完用热毛巾搭在老鬼头上,原来他是要剃光头。这个年纪比较大,王师傅格外照顾一些,刮得轻手轻脚,老鬼没几分钟就睡着了,像一只憨猫。直到他婆婆来接,和王师傅搭话才被吵醒。
“那边那个老王师傅还在不在?”
“他啊,死了几多年了,身体一直不好么。”王师傅询问起周边另一位比自己年长的剃头匠,婆婆答道。“刮乐干净还刮?”她又问。
“要刮得没得桩子,不然下回不来了。”老鬼有理,说得格外硬气,王师傅也点点头。
“支付宝微信有没得?”
“有,到对门蛋糕店去扫。”王师傅拜托蛋糕店的年轻人打印了自己的收款码,随之放在了他们店,他自己嫌麻烦。
十一点了,气温稍微高了些,不停地忙活,加上吹风的温度,让王师傅摘下了黑色的皮礼貌,换上了一顶相对轻松的白色布礼貌,一黑一白,冬夏各一。他的头发较同龄人还算多,乌黑浓密,他说是自己染的。
看了下手表,差不多到饭点了,他开始收拾操作台,夹好每天的票根,拔下充电的手机给屋里婆婆打了电话,嘱咐她要烧火做饭了。
话音刚落,又进来一个操蹩脚普通话的白发老头,抱着孙子。
“孙子剪还是你剪?”
“是我剪,剪了去赶火车。”
是个江西南昌的老人,在武汉给女婿帮忙,将近年末,剪个头回家过年。“我屋里一大家子人,其实走不开的。”
“几点钟车啊?”王师傅齐刷刷熟练地剪着,问道。
“还不知道,去了火车站买票。”
孙子在一旁的凳子上坐着,挂着鼻涕,不吵不闹,安静地看着爷爷。
上午最后一个头,王师傅显得一身轻,跟老人说着说着就聊开了。他讲到了过去,讲到了旧社会,说自己干的行当在过去是下九流的事情,上流人做官、当兵,下流人卖艺、剃头。还讲起了古时一位姓罗的师傅进殿给唐玄宗剃头的故事。
“过去都是挑担剃头,后来玄宗要给罗师傅封官,罗师傅只要了一把尚方宝剑。”尚方宝剑指的就是磨刮刀的镗刀布,是剃头匠的看家宝贝之一。一条长带,帆布质地,前面三角形的封口处让镗刀布看上去形似宝剑。
日头当空,王师傅的上午不慌不忙,饱满充实,他乐在其中。
摘下老花镜,他抓起一把炸高粱粒投进嘴里,坐在椅子上嚼了起来,看着对门仍旧忙碌的男人。那双筋脉突兀的手搭在椅子上,手指打着节拍,虽布满皱纹,却一直明亮干净,指甲修剪地无可挑剔。
明年年初王师傅就打算关门了,军运会的缘故,老街需要整修拆迁。至于还干不干,他一点也不犹豫,“再找个合适的地方看,搞习惯了,不搞无聊啊,还能动就自己来。”
婆婆来电话了,他脱下白褂,换上黑色的厚礼貌回家吃饭。午间不用关门,旁边人会帮忙照看着店里。
家在附近,转街就到,他走起路来矫健有劲儿,街上放着孙悦的祝你平安,伴着王师傅向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