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回到家,母亲破天荒做了引娣喜欢吃的蒜泥茄子,要知道家里的饭菜一般都是照着引娣弟媳的口味做的,弟媳不吃茄子,自从弟媳进了门,家里饭桌上就再没出现过茄子了,引娣感觉大事不好,母亲一定要有自己做什么为难的事,果然,饭一端上桌,母亲对引娣说,让你弟媳去你那厂子上班吧,帮你记记账,收收钱什么的,自己人,用着放心。
引娣听了这话,头都大了,前两年,大姐来厂子上班,对厂子里的姐妹们态度十分蛮横,害得好几个手艺极好的姐妹都不干了。后来,二姐又来,做了几件有瑕疵的货,悄悄混在里面,想蒙混过关,害她失去一个大客户,现在弟媳又要来,这次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差错,引娣如临大敌一般,心里十分紧张。她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弟媳来,但又不知如何和母亲说。
别看引娣把厂子里三十多个姐妹管理得井井有条,给她们讲规则,讲道理口若悬河,和客户谈生意时也底气十足,可是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却像个奴才一般唯唯诺诺,不敢反驳,不敢拒绝。引娣有时候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母亲生了她吗?也许是因为从小被恐吓的缘故,可以说,引娣是被吓大的,引娣记得小时候,母亲给自己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再不听话,就把你送人。也许这句话把她吓着了,她对母亲早就习惯了服从,毫无条件地服从,不折不扣地服从。
但对于弟媳进厂的事,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反抗一次,不然这个厂子真要被家里人给折腾完了,对于这个弟媳,她太了解了,在家里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被母亲伺候得跟公主一般,十指不沾阳春水,脾气还大得不得了,稍不如意,就拉长了脸,谁都不理,有时候还要跑回娘家去,母亲常常拿着礼物低三下四去请好几遍,才能给请回来,这真要去了厂子里,还不定会添出什么乱来。
母亲对弟媳的迁就和好,有时候很是让引娣嫉妒,自从弟媳进了门,家里人说话办事都得看弟媳的脸色。母亲做饭总是先要问一句弟媳想吃什么,桌上的饭菜永远是弟媳喜欢吃的,弟媳说猪肉太腻,她不吃猪肉馅的饺子,家里的桌上就从来再没见过一个猪肉馅的饺子,换成了韭菜鸡蛋,羊肉胡萝卜的。即使这样,弟媳也整天拉着个脸,特别是生了男孩之后,好像这个家的功臣一般,傲视家里每一个人。
想到这些,引娣硬着头皮和母亲说,弟媳去我那里恐怕屈才了吧,我那里就是个破旧的厂房,缝纫机每天轰隆隆地响,棉絮到处乱飞,我怕弟媳不适应。如果缺钱,我给出。
母亲一听就火了,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动不动就是你给出,当我们是要饭的呢,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的厂子是你的,可你是我生的养的,没有我,哪有你,哪有那厂子?现在翅膀硬了,是吧,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引娣无奈,只好带着弟媳到厂子里来。但没来几天,她就不愿意来了,说受不了那机器的声音,震得自己脑袋疼。弟媳自己不来了,引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每天就怕她会惹出点什么事来,怕她不高兴回去给母亲告状,怕她和厂子里的姐妹们不和。这下终于可以不用天天提心吊胆的了。但弟媳的话也提醒了引娣,厂子里的机器都老化了,也该进一些新机器了,但新机器还没看好,厂子却先要没了。
县城这些年的发展速度非常快,一刹那间就到处高楼林立,现在要在县城里再找一间平房,可是件不容易的事,很多地方拆了盖,盖了拆,每天都有新的变化。那个“拆”字也终于写到了引娣厂房的墙上,引娣不得不再找新的地方。
引娣现在有了固定的客户群,每天还会增加新的客户,生意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引娣不能就这么停工了,就算自己可以,那些跟着自己很多年的姐妹们怎么办?她们每个月的工资都有十分紧要的用处,还银行的房贷,给老人买药,给孩子交学费等等。
引娣在县城转了很多遍,发现县城的房子比往日贵了很多,在县城找一块地太难了。转了好几天的引娣筋疲力尽,想着实在不行,只能对不起大家了,给大家一笔补偿金,散伙了事,可又很有些不甘。
夕阳西下,一批货刚被拉走,落日的余晖照在引娣疲惫的脸上,引娣迈着沉重的步伐刚进了车间。张嫂就围上来说,引娣,我们的棉花不多了,要不要再进一些。这些年,外面的人早就叫引娣姚总了,但厂子里的姐妹们,引娣说什么都不让她们叫什么总,大家依然喊着引娣的名字,引娣说,这样更亲切。
引娣有气无力地对张嫂说,等等看吧,还能干几天都说不好呢。
大伙一听引娣这么说,就都停下手中的活围了上来,这可是关系到她们未来的大事。引娣向大家说明,新的厂址找了很长时间了,还没有眉目,现在城里的地太贵了,真的买不起也租不起。
张嫂说,城里不行,我们去村里可以吗?我听说很多村现在都有自己的村办企业,有的村办企业效益一点不比城里的企业差,村里地方宽敞。
王姐说,去村里就去村里,只要还有活干,有钱挣,在哪里都一样,我没意见。
引娣说,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们村离城里最近,骑车也就半小时,以后挣钱了,还可以给大家开班车,你们都愿意跟我去村里吗?
愿意,声音异常的整齐和响亮,一件大事就这么简单而快捷地决定了,有时候看似复杂的事,困难的事,反而有着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引娣知道,大家这么支持她,其实并不仅仅为了挣钱,更多是因为感情,这些年她和这些姐妹们处的像一家人一样。谁家有困难她都会鼎力相助,才会有今天的回报,才能在自己困难的时候,得到大家的大力支持。
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让引娣懂得了人心换人心,有付出就有回报,不管是对客户,还是对员工,引娣都真心对待,当然也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一般找引娣厂子做过一次活的,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也大概率还会给介绍新的客户来。但是对于娘家,对于娘家的每一个人,引娣都知道只有付出,没有回报,也许他们认为在引娣成长的过程中他们都已经付出了,所以现在只求引娣的回报。也许他们认为现在引娣有个厂子,最有钱,给他们的不过九牛一毛,不算什么,拿多少都觉得理所应当,心安理得。
引娣晚上回家和母亲说了自己准备回村里建厂的事。母亲立刻就急了,说,你是不是疯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都是往出走,你怎么还往回走呢,农村还能有城里好?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你回去让我的脸面往哪搁,人家还以为你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呢,还不笑话死咱们家。
任何时候,引娣妈总是把自己的面子摆在第一位。面子虽不能当吃,也不能当穿,但面子可以让人腰挺得更直,头抬得更高。这些年,引娣妈每一次回村里,都觉得倍有面,不管别人说什么,三句话都能拽到引娣身上来,让对方说一声,你家引娣真出息,你真是好福气,引娣妈才会满意地结束这次谈话。
引娣这些年也对自己的妈越来越了解,就说,我不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而是想扩大厂子,但城里地方有限,到村里我会盖起一个新的更大的厂子,把左邻右舍的姑娘小媳妇们都招到厂子里来,你回去不更有面吗?
这话真是说到引娣妈心坎里去了,立马就跟引娣说起村里的人和事,就开始给引娣工厂招人出谋划策了。引娣妈说,到时候一定要让你二姨家的儿媳妇去,你二姨家的儿媳妇手可巧了,做活也快。你三婶家的儿媳妇可千万别要,太厉害了,去了怕给你捣乱,你招架不住。对了,还有你舅舅家的大表姐,也要去,你大表姐每年过年都来看我,人可好了。你姑姑家的表妹就算了,不管你姑再怎么求你,都不能要,你那表妹和死面饼子一样,见人一点不活络。
母亲说这话,引娣就不爱听了。自从引娣记事起,几十年来就没听母亲说过一句姚家人的好话,引娣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几个姑姑,还有叔伯家和姑姑家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是引娣妈满意的,每一个人她都能挑出不少的毛病来,不知道这个家族和她有多大的仇恨,每每提到都恨得咬牙切齿。
而母亲只要提到自己娘家的人,脸上都挂着笑,眼里都装满爱,母亲娘家的每一个人,在母亲的嘴里,都是十分精明能干的。引娣知道,正是这一份精明能干,正是母亲这么多年来的偏心偏爱,让她不仅为自己的娘家,也为母亲的娘家付出了不知多少,现在,母亲已满头白发,依然还惦记着如何照顾娘家的每一个人,哪怕这些人在她生病时没来伺候过她一天,甚至知道了装作不知道,也没来看她一眼,当有求于她时,来了再虚情假意地说一声,我真不知道你生病这事,知道了肯定来。但在母亲的心里,这些人依然才是她最亲的人。母亲也潜移默化地把三个女儿培养成自己的样子,总对三个女儿说,娘家才是家,娘家人才会真心对你好,婆家都是算计你的。
其实不仅仅是母亲,村里有很多和母亲一样的女人,不管嫁到婆家多少年,都无法真正融入这个家,爱上这个家,都依然只把娘家人当家人,婆家永远是站在她的对你面的,哪怕婆婆没日没夜地帮衬她们,小姑子每次来大包小包东西带着,低眉顺眼地讨好她们,都依然换不来她们一个笑脸,她们就像被娘家洗脑了一般,眼里只有娘家的好,哪怕再被娘家人盘剥,也心甘情愿,从不悔改,更可怕的是她们还要把这种观念灌输给自己的女儿,要一代一代传下去,似乎女儿出嫁了不全心全意补贴娘家,就是一种背叛,就是不懂事,就是白眼狼。受此影响,引娣的两个姐姐和婆家的关系都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