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同龄人,四十年前的铁鞭溪与现在有什么不同?你更偏爱哪一个?神情瞬间凝重显得很纠结,答案也是耐人寻味。总结,无论是过去那种知足,还是现在这种冷漠,都很容易使人失去信心。说这种话,大家都怀着一种负疚的感觉。显而易见,我们都不愿失去一种权利,那便是对现实的诸多诟病;不能因为吃饱了饭就产生怀疑,哪怕是对自己的救赎也好,调侃也好!无法否认的是,怀着对童年生活的热爱,对陈年旧事突如其来在脑海里焕发神采的种种喜悦。
既然生命在童年留下了痕迹,我们不能使其蒙尘——
那时的冬天尤其漫长,三月,天气才开始回暖。我们庙里的学校要返修,学生全部转移到大队部,五个年级两间房,一间刚好容纳两个,最后校长宣布我们三年级去“牛圈梁上”,理由很充分,一二年级人太小,四五年级学习紧张。我们很不服气,也很受伤,感觉被学校彻底抛弃了。在无数双眼睛复杂的注视下我们悻悻而去。
牛圈坐落在倾斜的山坡顶端,孤零零的,远远望去像一株古老的植物嵌在地面上,庄严静谧。周围全是新播种的庄稼地,从下往上望,整面山坡只有一户人家陪着它,两者相距大约200米的样子。
牛圈呈正方形,粗糙的墙壁泥土里布满石子,还有小树枝的截体,当初建牛圈的师傅们真是敷衍。除了那扇低矮狭窄的门,后墙上方还有个脚盆大小的窗口。头顶椽子被虫子啃咬得不成样子,一跺脚就会簌簌落下粉尘,地面认真清扫后还是掩盖不住牛粪的气味。牛圈像个精心修整过的洞穴,压抑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好在大家都不在意,不停跑出跑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还结伴去那户人家打探,跟新学期开学第一天似的兴奋——反正校长都说了这是临时的。我们把陆续送到的课桌整齐排列在穴腔正中,两边靠墙是过道。四处张望时,除了头顶密集的石板瓦片,就剩那个窗口,那是另一个洞穴的入口。这时,阳光穿过它一直延伸到第二排课桌,然后一点一点爬向对面墙壁。
我们班的四十多个学生正式成了牛圈的主人。
为了给我们这群人挪地方,牛暂时寄居在一户人家的后檐下,风餐露宿。班主任显然对这次分配也透着不满,拖拖拉拉不肯上课,让我们先熟悉一下环境就掉头离去。大家很开心,便顺着门前的小径涌向那户人家。它们家的院子很大,半月形,被边沿生长着的椿树、柿子树、桂花树团团围住。厕所在房子另一边的猪圈里,这是我们此行的重要目的。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那家有个很奇怪的病人,还是最帅气的年轻人。病得不轻的样子。深蓝色的着装漂洗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没有一个补丁,可能是人太瘦了,显得不怎么合身,头发也仔细梳理过,见到我们时面露微笑,眉眼间流露出来的气息是那么美好。
此后课间时间我们都会到人家门前玩耍,下课铃一响同学们就簇拥着来到宽敞的院子。长此以往,跟病恹恹的年轻人渐渐熟络起来。明明病得很重,却没见他吃药,也不哼哼唧唧。奶奶牙疼的时候老是哼哼,走路哼,干活也哼,尾声拖得顿挫悠长,很是烦人。但年轻人一点响动也没有,无声到令人怜惜。倘若他是坐在黑暗中跟不存在似的。他好像不喜欢太阳,总是待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阳光多么广阔,他却不得不选择狭窄的阴影栖息。待够了,然后慢慢起身,重新走向更深更沉的卧室。
这家弟兄四人,他排行老三,除了老大成家另立门户,弟兄三人跟父母一起住。他每天起得晚,总在别人干活的时候独自吃饭,吃的食物大多是我们平时难以见到的细粮。有时他的碗里还会出现肉。不吃饭的时候年轻人就看我们玩耍,他的眼球是少有的黄褐色,埋在蜡黄的皮肤中心,看人的时候喜欢半眯着眼,那光线就更加微弱了,缩在蜡黄的皮肤深处隐约闪光,和傍晚投射在瓦片上的最后一缕夕阳一样的颜色。我们就对着这双眼睛微笑,他也笑。他不爱走动,总是背靠门方坐着,更加寂寞了。有时他也跟我们搭讪,“你叫啥名字?”,“你几岁了?”,“你是谁家的?”,诸如此类。我们会一一作答。没多久他就弄清了所有人的底细。男同学比较胆大,会反问“你怎么啦!”“你怎么不去队里干活?”这样的蠢话。好在年轻人并不觉得尴尬,微笑着说:“我生病了,做不了。”
那天,被粉笔灰弄得有些浑浊的空气里散发出比牛粪更加浓郁的豆豉香味,像一股涌动的暗流在鼻翼间轻柔地徘徊。那家人(准确地说是那个病人)要吃饭了。
——豆豉炒腊肉。
起初,我们假意玩耍,起劲地抛花、抓子、踢毽子、打沙包.....。在这些噪杂声中,喷香软糯的白米饭无限慈悲地出现在眼前——那只暗灰色的土碗里,除了白米饭,还有香喷喷的豆豉和腊肉。
大家的目光不药而同飘移向那只碗,有人在故意躲闪什么,有人假装心不在焉,白米饭已经让人难受了,腊肉使大家的处境更加艰难。大家推推搡搡,开始是偷偷摸摸地看,后来就忘乎所以,索性放弃手中玩具,男孩子们比较明目张胆,有几人甚至靠得很近,当发现两三块小腊肉东倒西歪在碗里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主人并不急于吃掉那些肉,慢条斯理地拌起米饭和豆豉,然后缓缓送入口中,我尽可能地站在较远的外围,但这并不影响我观察,甚至每一次吞咽都能恰到好处地传入耳中。主人对于这样的围观并不慌张.......已经习以为常。
方正的小肉块呈现出略微透明的淡黄色,在黝黑豆豉的衬托下无比柔软、明亮。其中一坨上面有几根突起的黑色猪毛,很可能主人舍不得用力刮肉皮,在主人的怜惜下,毛根意外地遗留了下来。腊肉煮熟松弛后,激发了隐藏在表皮之下毛根的再生能力,它们像刚出土的春笋,固执、张扬、尖锐。很不幸,我被那坨带毛的肉打动了。一种似有似无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在某些人眼里毛根很脏,其实它也是肉的一部分,起码当时我是那样认为的——病人也是。他毫不迟疑地吞下了它,津津有味的样子。
我知道这样盯着人家吃饭是件很丢脸的事,目光仍然舍不得离开,眼看着那肉被主人来回咀嚼,成为最美的主唱,口腔深处不断衍生的东西使喉咙唱出欢快的和声,这声音暴露了我的窘迫令我慌张起来。于是,偷偷扫视周围,眼角的余光发现大家的眼神都很古怪,显然也被那块肉迷惑的不轻。比起腊肉的诱惑,羞耻心不值一提。我们回到穴腔的时候,豆豉的香气才袅袅飘向天际。
有时他母亲为了催促他去躺着休息,数落久坐的害处,还说风大,口气极其担忧。我们就奇怪地看着她,暗想明明太阳底下哪来的风?他嘴里应着,并不挪窝。仍旧饶有趣味地盯着我们,他一定是对我们的游戏很感兴趣吧!有时好几天不见他,我们就瞅他母亲不在时,偷跑到他的卧室门口探问他的情况。他很安静,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后来听说他走的时候也是悄没声息的,在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突然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