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随我继续走进东坡先生的内心世界。
定风波(选一)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琢玉郎:指相思多情的男子。乞与:给予。点酥娘:形容肤如凝脂般光洁细腻的女子。炎海:酷热。
苏轼这首词有一题记“南海归,赠王定国侍儿寓娘”并附一段简短的小序: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词意:
常常羡慕幸运的多情郎王定国,上天赐予他一位温柔美丽的好姑娘。都说她轻启皓齿,那美妙的歌声犹如风起雪飞,让炎炎的火海也变得清凉。
她从万里之遥的地方归来,看起来倒更年轻了,笑容依然,笑颜中好像还带着岭南梅花的清香。我试探着问她被贬之地的风物应该不会太好吧,她却坦然回答说:此心安处,便是故乡。
苏轼一生的朋友不少,但真正的挚友不多,甚至曾经的挚友也因政治立场以及功名利禄的羁绊,最后竟反目为仇,几欲置他于死地。譬如上了奸卑传的那个章惇。
“乌台诗案”发生时,许多人像躲避瘟神般远离苏轼,但章惇一直力挺他。当宰相王珪在神宗面前百般挑唆、鼓舌诽谤苏轼时,他义正辞严痛斥道:之唾,亦可食乎!其义薄云天的英雄壮举一度感动得东坡稀里哗啦。
然而随着新党得势,章惇开始与苏轼交恶并在拜相后变本加厉地迫害昔日的好友,在短短两年内,将苏试一贬再贬,直至贬到天涯海角,一副赶尽杀绝的样子。
反观苏轼,当章惇不久倒霉也被贬谪到雷州时,他则表现出一贯的大度和善良,通过章惇之子章援送去对老友的殷切关怀之情。
不说章惇,说他浪费感情。
苏轼有个终身密友,就是这首词题记中提及的王定国(名巩)。
因受“乌台诗案”牵连,王定国被贬到荒僻的岭南之地,为此,苏轼十分痛心。他曾满怀歉疚地对王说:“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阔。每念至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
可他没料到的是,好友的歌姬寓娘(柔奴)却毅然随行,表现出一个柔弱女子敢于和心上人共赴危难的坚强意志和美好品德。
而且,这个女子肤若凝脂,晶莹俊秀,才艺出众,她黄莺般婉转动听的歌声能让酷热的夏日世界也变得一片清凉。
更让苏轼没想到的是,当柔奴从遥远的贬谪之地回来的时候,没有一丝不悦,相反却显得青春依旧,平和温馨的笑容里甚至还带着岭南之地的梅香。
此时的苏轼还有一点隐隐的担忧,忐忑之余,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进一步探问了句“岭南之地应该不太好吧?”
没想到柔奴竟然淡淡地答了句“此心安处是吾乡”。
于是,一个集外表与内心美一体的柔奴出现在我们面前,一种身处逆境而又安之若素的可贵品格撩动了我们的心弦。
苏轼释然了,他不再为牵连到无辜的好友而内疚;他坦然了,因为前行的道路上他不再是一个踽踽的独行者。
写到这里,我不禁又回忆起东坡后来远贬惠州时发生在常州街头的一幕:那位重情重义的常州女人胡淑修(李之仪夫人),为了声援东坡先生,竟然主动加入到挂牌示众的游行队伍中。
有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有这样不让须眉的巾帼知己,还有什么样的荆棘不能越过,还有什么样的困难不能克服呢?
此词虽然也写美人香软,但不同于“花间”“婉约”那种肉麻的旖旎香艳,显得柔中有刚,空灵清丽,透出一种明丽雅致的清新情调。而柔奴的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也正是作者面对逆境一贯以来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
确实,东坡不止是一个名字,更是一种符号,象征着心灵喜悦和思想快乐的符号。
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东坡:在湖北黄冈市东。苏轼被贬黄州后期住在城南长江边的临皋亭,在友人马正卿的资助下,又在不远处筑雪堂五间,名叫“东坡雪堂”,周围还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上庄稼树木,自号东坡居士。营营:为功名利禄奔波忙碌。縠(hú)纹:如绉纱一样褶皱的水波纹。
词意:
在东坡雪堂夜饮,醒了又醉,回来时好像到了三更时分。家童早已熟睡,鼾声大作,连敲门都没回应,我只好独自拄杖临江听水声。
常常痛恨这个躯体不属于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抛却功利,不去奔逐钻营。夜已深,风已静,江面上波澜不惊。真该乘一叶扁舟从此消逝,到广阔的江湖河海中寄托余生。
应该是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年。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他与朋友在东坡雪堂开怀畅饮,直喝得天昏地暗,大醉酩酊。等他醉眼恍惚中回到临皋住所时,已是三更时分。家童早已鼾声如雷,他不得已只好拄着藜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倾听千百年来东流不息的江涛声。
于是,一个“幽人”又出现了。这是历经沧桑后遗世独立的幽人形象,比之前《卜算子》里的那位“缥缈孤鸿”多了份疏朗和自适,更浸润了一种独特的个性和真情。这时,只听这位年近天命的“幽人”,突然仰天长叹道:“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这奇峰突起的深沉浩叹,既点明了一直以来纠缠困惑词人的名利之心,又反映出他在深刻的反思后努力要求解脱的强烈愿望,在些许的感伤中,营造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夜更深了,风已停歇,江面平静如镜,没有一丝波纹。面对这神秘幽静的自然界,苏轼此刻心如止水,神与物游,于是情不自禁地高唱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般带有浪漫主义情怀的歌词。自此后,他要散发扁舟,任意东西,将自己有限的生命融化在无限的大自然中......
苏轼不是消极的遁世和逃避,而是努力追求从容地放下。在历史这条长河中,与其与千帆百舸竞渡,不若乘一叶扁舟恣意漂流。
当然,我们都知道,苏轼一生并未退隐湖海山林,甚至田园归居也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他,被命运之绳拖牵着羁旅海角,天下流离。
每每吟诵苏轼的诗词,起始总能在胸府间激荡起一股或豪迈或悲恸或愤激或洒脱的男儿气息,可最终几乎无一例外地能让我们归于淡定和恬静。这既是苏轼阳光快乐的个性使然,也是他作品的特点。
确实,无论他泼墨挥毫时的心境是怒不可遏或欢畅得意,掩卷时,那颗曾经驿动炽热的心,都会慢慢平静。
纵观苏轼的一生,会发现他六十四岁的生命历程中充满了坎坷和不幸,但读他的诗词,又仿佛他的生活里尽是逍遥和发自肺腑的欢愉。元好问如是品评东坡的文字: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再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的气象。
东坡自所以有如此气度胸怀,在我看来,是因为他同时具备了两种气质:执着和超脱。
这似乎有点矛盾,却在学士身上和谐地共存。因此,他既能保持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又没有一般文人常有的低俗的占有欲望。“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诗人的心灵浩瀚如海,诗人的灵魂轻盈如鸿,所以他才能在高远的天空自由翱翔。不喜不悲,不怒不嗔,此心安处是吾乡。
据说,北宋末期叶梦得《避暑录话》有一段相关的逸闻记载,大约这样描述的:
第二天哄传说东坡醉作《临江仙》后,挂官服于江边,架舟长啸而去。郡太守徐君猷听闻后惊恐万分。朝廷重犯,在他管辖的地盘逃逸或失踪,脱去乌纱帽不说,甚至项上人头都有落地的危险。情急之下,他急忙带兵丁赶去临皋亭查看,谁料东坡先生正安卧榻上,鼻鼾如雷,睡得正香。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扑哧一笑,笑这位郡守的可怜和狼狈,也为东坡始终不渝的磊落坦荡、从容自得,击节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