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什么意义吗?这是一个自古以来就困扰着人们的问题。在古希腊就有人提出,对人来讲,“最大的幸福是从来没有出生,第二幸福的就是尽早死去”。这种悲观主义的人生观,后来在德国哲学家叔本华那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
在叔本华看来,人生在世只有两种状态,一个是欲望没有满足带来的痛苦,另一个是欲望满足之后带来的无聊。整个人生就是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摇摆,完全没有意义。这个理论听起来是不是还挺有道理的?但确实令人绝望。据说,当年有人读完了叔本华的著作之后,立刻选择了自杀。
快乐主义
人生真的像叔本华说的那样毫无意义吗?我也经常会问我的朋友和学生:“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是什么让你认为活着比死了好?”和叔本华的悲观论调不同,我得到的最多的答案是两个字:“快乐。”人生中会有一些让人快乐的东西,比如和爱人享受一次甜蜜的约会,和朋友一起旅行,或者学到了新的知识,等等。这些都会让人感到快乐,如果死了,这些快乐显然就都没有了。
面对人生意义这个终极问题,快乐确实是大多数人脑海中浮现的第一答案。如果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理论结合起来,这个答案就意味着,我们要在叔本华描述的那个痛苦与无聊的钟摆里,找到一个喘息的间隙。在这个间隙里,我们的欲望得到了满足,感受到了快乐,但还没有因为无聊,迫不及待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种将人生意义等同于快乐的观点叫作“快乐主义”(hedonism),也有人把这个词翻译成“享乐主义”,不过“享乐主义”这个标签听起来有着放纵欲望的贬义,而“快乐主义”更中性一些。
趋乐避苦是人类和所有有感觉的生物的普遍诉求,因此,对快乐的追求甚至和人类文明一样古老,不管是普通人还是哲学家,都有很多人主张快乐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这种观点几乎不需要论证,对我们就有最直接的吸引力和说服力。
快乐主义的支持者们
从古至今,快乐主义都不乏重量级的支持者。在古希腊,有两个哲学流派都主张快乐主义,一个是居勒尼学派,一个是伊壁鸠鲁学派。但是他们主张的快乐主义非常不一样。
居勒尼学派号召人们及时行乐,追求当下的快乐,而且认为身体和感官的快乐高于精神的快乐,因为前者更强烈、也更真实;伊壁鸠鲁主义者的看法截然相反,他们认为精神的快乐,比如说学习知识,就超过了肉体的快乐,而对人来讲,最高的快乐其实是“身体没有痛苦,灵魂没有搅扰”的平静状态。
这里我顺带澄清一个常见的误区,现在很多人一提起“伊壁鸠鲁主义”,就把它和“享乐主义”画等号,其实这是把伊壁鸠鲁主义和居勒尼学派的观点给搞混了。
我们在规范伦理学单元讲过的功利主义,是现代快乐主义的代表。边沁在他论述功利主义的名著《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的开篇就说,自然给人们设置了两个主宰,一个是快乐,另一个是痛苦,只有它们能够决定我们会去做什么,以及应该去做什么。功利主义在18到19世纪的英国流行开来,在那个时期,追求个人权利和个人自由成为了普遍认可的价值观。所以,功利主义者对快乐的要求,比居勒尼学派或者伊壁鸠鲁学派还要宽松,我们可以追求任何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东西,只要不伤害别人就行。
如今的脑科学研究,还催生了各种“积极心理学”,心理学家努力用更加科学的手段帮助人们产生更多的快乐。比如一度成为哈佛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的“积极心理学”课,就告诉人们,用一些很简单的方法,就可以提升自己的快乐感,让人感到生活充满意义,例如接纳自己的负面情绪、培养感激他人的习惯、悉心品味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简单。这种积极心理学教导的基本上就是网上常说的“小确幸”,主张这些“微小确定的幸福”才是人生里最实在的东西。
挠痒痒与漏罐子
这种把快乐作为人生最高追求的思维方式,既符合我们的直觉,又有大量理论支持,那我们是不是就应该坦然接受它了呢?但是我得告诉你,从古到今,从来不缺少对快乐主义的批评。我来给你介绍两种一针见血又很有意思的批评。
先来思考一个问题,快乐这种感觉是怎么产生的?
你会发现,快乐和痛苦往往是如影随形的。人们之所以会有痛苦,是因为感到有所缺乏,比如饥饿、孤独和生病。如果这些缺乏得到了填补,痛苦由此消除,就带来了快乐的感觉,比如感到饥饿之后吃了顿饱饭,孤独之后找到了自己的伴侣,生病之后重新获得了健康。这就是柏拉图的观点,在他看来,痛苦是快乐的前提,没有痛苦,快乐也就不存在了,就像不饿的时候给你再多的山珍海味,你也没有胃口品尝。
柏拉图认为,如果把快乐当作人生的目标,那我们的人生就太可悲了,就像是用一个全是窟窿的瓢盛水,努力去装满一个漏了底儿的罐子,永远不可能装满。而且,如果认为快乐就是最好的东西,那就意味着,一个浑身瘙痒,但可以享受挠痒痒带来的快乐的人,甚至要比一个并不感到瘙痒,于是无法享受挠痒痒快乐的人,还要过得更幸福,这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谬?
“快乐体验机”
不过,柏拉图的这个批评似乎不能回答一个问题:假如我们的人生里面全都是快乐,没有如影随形的痛苦,是不是就完美了呢?
哲学家诺奇克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了一个非常经典的思想实验,来回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把这个思想实验叫作“快乐体验机”。
假设有一位科学家制造了一台机器,里面有各种程序,只要给你的大脑连上相应的电极,就可以在你的大脑里直接制造出各种快乐的体验,不管是约会、美食、还是事业成功、子孙满堂,要什么有什么。
这个思想实验,后来在电影《黑客帝国》里有了更具视觉冲击力的表现,人类泡在营养液里,脑袋上接着电极产生各种感受。现在面对这么一台快乐体验机,让你选择,不是短暂地体验一会儿,而是让你在上面度过余生,你会接受吗?科学家可以保证你一直感受到各种各样的快乐,不用担心有任何痛苦。
我想,至少99%的人在面对这个选择的时候,都不会接受。不过,说实话,如今规模巨大的游戏市场,其实多多少少就是在发挥“快乐体验机”的作用,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给玩家制造各种各样的快乐和爽感。
快乐主义的两个困境
柏拉图关于漏罐子和挠痒痒的比喻以及诺奇克的快乐体验机指出了快乐主义的两个困境。
第一个困境是,如果以快乐的感受作为人生目的,我们就无法最终感到满足,而且还要以无法感到满足为乐,这其实是一种相当矛盾的状态。我们甚至需要去制造更大的痛苦,从而享受更大的快乐。有些极限运动爱好者就有一点这个味道,比如说蹦极或者跳伞,在这样的活动中,人们把自己推到某种接近死亡的状态,体会巨大的恐惧甚至是痛苦,然后再去感受“劫后余生”带来的快乐。但是在体会完这种极致的快乐之后,人们又往往会怅然若失,只好去寻求更大的刺激。
诺奇克的“快乐体验机”指出了快乐主义的另一个困境,那就是如果仅仅是追求“快乐”,那其实是一种非常主观的感受,完全依赖个人的体验。这样我们就没有办法对人生的质量进行客观的评估。我们难道能说一个一辈子享受吸毒快感的人,或者一辈子躺在快乐体验机里的人,度过了完美的一生吗?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快乐主义既有它的意义,又存在重大的缺陷。它的意义在于,我们都得承认,人一出生就要追求快乐,假如人生里面完全没有快乐那就太悲催了;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追求快乐的感觉,又会让我们陷入过于主观甚至虚幻、永远无法满足的困境。
最后,我想请你思考一下:如果快乐不能成为人生价值的源泉,你还能想到什么其他的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