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生儿子,正赶上了采茶季节,母亲来伺候我做月子。可她却一直地埋怨着我不小心,偏赶上这时节!因为我把儿子早生了三个月,使得她不能去帮姐姐家的忙!
姐姐嫁在一个小山村里,那里地处黄山余脉。虽也以农田植物为主要生活来源,但却多了一样虽不算多,但还尚可的经济来源,这就是春天里的一季茶叶!
姐姐家有一片茶山,那片茶山原本和全村里的茶树一样,都是野生野长在灌木丛里,是姐夫和他的同龄人以及他们的长一辈,利用农闲间隙辛辛苦苦砍去灌木开垦出来,而后又经过细心的管理和劳作,才繁衍、发展了起来,成了一片片茶山的。这些茶树可不像专门规划种植的茶树一样,成行成排,大小相等,且修剪得整整齐齐。这些茶树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它们生长在很陡的斜坡上,像是一群调皮的熊孩子,毫无规律、毫无章法、大小不等、高矮各异,东一棵西一株地在乱石缝里自由生长,又自由繁殖,所以采摘起来很是艰难,既要顾到手里采摘,又要防备踩不平整的脚底打滑,这棵采完了,要换一棵经常还得手脚并用,一不当心,就得摔一饺,甚至滑下好几步远,直到被另一棵茶树根拌住!
我每次帮姐姐家去采茶,都要摔上好几跤,呼哧呼哧爬到山上的茶地,半道上也要休息好几次……所以可想而知,在这里采茶很是艰难!
不过倒有一样好,这里的茶叶品质好,价格高,按现在的说法就是:纯天然,原生态,无污染;茶质清冽甘爽,茶香浓郁扑鼻,为真正的茶客们所喜爱!虽然它们没有美丽的名字,甚至没有名字!卖相也不夺人眼目,都是自家手工炒制、炭火烘干而成。但购买它们的几乎都是附近县市的老客户。每年茶季,他们都是慕地名而来,在镇上向熟面孔、或者直接奔村里而来上门收购,他们自己也有固定的客户群;另还有一些零散的客人,却是为自己、为亲友们饮用而特意来购买的。
姐姐的村子并不大,二十户左右人家。这里的茶树也并不多,以前归集体所有,后来划归到各家各户,每家年产干茶数量也就几十斤而已,像姐姐家那时也就四、五十斤吧。但这笔收入,却能维持全家大半年的生活开支,以及孩子们一年的学费!
但春茶的品质却是最赶时间的,可不能由着你慢慢采,它们长得特快,一天一个样,价格更是一天一个价地往下跌落!以前是雨前茶最好、最值钱,被称之为:谷雨尖;随着气候的变暖,现在已提前到明前,爱喝茶的人们,已经以喝明前茶为荣!
明前茶只是三片紧紧抱拢、未曾散开的毛绒绒的叶瓣的鹅黄的芽尖儿,得掂着手指一颗一颗采下来,像姐姐家山上的茶,手快的人一天也就只能采得三、四斤鲜茶,制成一斤左右干茶而已!
母亲唠叨着姐姐家现时正采茶,埋怨我这月子做得不是时候,不然她好去姐姐家帮忙。好像姐姐家少了她,这茶就难以采下山似的。
其实她去了,也无非是帮姐姐家做做饭菜,料理料理家务,姐姐姐夫是不会让她上山采茶的。当然,有了她料理家务,姐姐就能腾出时间上山采茶了,母亲确实能帮上大忙!
每年的茶季,因为要赶时间,姐姐家都得请人帮忙采茶,母亲和我们姐妹自然也会抽时间去帮忙。
那一段时间,姐姐姐夫最是辛苦,白天要采茶,晚上要制茶。茶叶旺季,一天要采几十斤鲜茶。通常是:姐姐炒茶,即把鲜茶在大铁锅里炒熟。那是要掌握技巧的,一不担心,烧得滚烫的铁锅就会烫伤手指(姐姐的手指经常会被烫得起血泡),所以我们帮不了姐姐的忙,只会在灶膛间帮她烧烧火而已;姐夫呢,他烘茶。两、三只大火盆里,燃烧着红红的炭火,一只高度在两尺左右的圆柱形的竹围上面架着专门用来烘茶的竹笆 ,炒熟的茶叶均匀地铺在竹笆上,那是要不停地给它们翻身的,稍一失误或迟缓,娇嫩的绿叶就会被烤黄、甚至烤焦,那就会直接影响出售和价格,甚至于所有的辛苦就白废了!而且翻茶也得有技巧,不然会使叶片卷翘,不平整,也会直接影响出售和价格!
姐夫弓着腰,轮流翻烘着竹 芭里的茶叶 ,一点不敢大意,总要累得直捶腰背,姐姐会时不时地和他调换一下工种,让他好直一直腰身,休息一下!他们常常要忙到半夜,才能把当天采摘的鲜茶制成干茶(绿茶的鲜叶是不能隔夜再炒制的)!姐夫还要更晚,他要把茶叶全都烘干后,再用铁筛筛分出大小,然后再分别装进白铁筒,把炭火熄灭,才能去睡觉!
那段时间,姐夫每天几乎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不等天亮就得起床,去近十里外的镇上赶早市出售,再顺带买些待客的菜回来,匆匆扒上两碗饭,又得赶上山去采茶!近中午时分,他又得把大家采下的鲜茶归拢,送回家去摊晾好,再带着大家的午餐赶上山……那是一份怎样的辛苦,我们看在眼里,也能感受得到!
姐夫是孤儿,没有贴心的亲人!娶姐姐时除了两间半破旧的老房子,别无所有,是母亲没有嫌他穷,毅然把姐姐嫁给了他。这以后,他就把我们全家当作了他的亲人,也加倍地爱护着姐姐,不让姐姐受一点委屈;更把我们的母亲当作了自己的亲娘一样孝敬;母亲当然也把他当成了亲儿子一般疼爱!
说来也怪,许是因了母亲的唠叨,让我有了心灵感应吧?那段时间躺在床上,我每天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茶香,并且是那种正在炒制的新茶的浓香,那香味弥漫了我的整个房间!我总疑心是母亲泡了茶。
母亲确实是泡了茶,但那是去年的陈茶,她把茶杯端给我来闻,完全就不是我闻到的香味!我叫母亲仔细闻闻,可她却连连摇头说:闻不到!
但她却是又开始唠唠叨叨起来……
母亲闻不到!而只有我能闻到,能闻到那浓浓的茶香!我的思绪,又怎能不被牵回到姐姐家的茶山,又怎能不牵记起姐姐姐夫的辛劳!我又何尝不歉疚!一一
现在又到了采茶季,外甥女已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家乡帮父亲采茶,而姐姐却已不在了!
我的辛劳一生的姐姐!
几年前,姐姐匆匆告别人世!两个外甥女坚决不准父亲再去山上侍弄茶树,姐夫便放弃了那片陡峭的山坡,在那里栽上了杉树。但年往七旬相奔的姐夫却依然闲不住手脚,执意保留下了家附近小山上的一片种植的茶地!那是他一生割舍不下的情结,辛苦地劳作着、却又快乐地收获着的情结!
姐夫对两个女儿说:“每天我在山上采茶,总觉得你妈妈也在釆茶,我总能看见她的身影,她并没有走……”
是的,姐姐不会走,她舍不下丈夫和女儿,舍不下她为之辛劳大半生的茶山,和那飘满芬芳茶香的小山村!
值此清明之际,谨以此文怀念我亲爱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