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还小的时候,母亲便在药房工作,那时的邻里都说她善良,是白衣天使。是的,那时的她很有女人味,也是我心目中的天使,她会带我去防洪提放风筝,会偷偷塞几颗枸杞让我躲着吃,也会为了骗我吃蔬菜而耍赖。
那时我们的关系十分亲近,被迫打地铺的父亲总是向母亲抱怨道:“你这样宠她,他长不大的。”母亲却嗤之以鼻回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中想的什么,别长大才好,这个年龄才好玩呢。”
“面包,面包~东北面包。”巷口传来面包老师傅的喇叭声。年仅八岁的我对东北面包十分贪恋,如果按我喜欢的事物程度进行排名的话,第一名是母亲,第二名便是东北面包,第三名则是父亲,再就是其他事物了。
每当我哭闹着要吃东北面包时,父亲总会嘟囔道:“那面包和我们家馒头有什么区别?非要浪费钱。”于是,父亲第三的排名将会被馒头取代。
母亲则会叮嘱我,买来后要全部吃完,便领着我去找老师傅买面包了。老师傅闻声停下推车,点头向母亲致意后,笑嘻嘻地看向我,问我要几个。
我正想狮子大开口美餐一顿时,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我,我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父亲正拿着竹凳坐在路边,掏出烟装作一副吹风乘凉的样子。然而,父亲手里打火机的质量似乎不太好,连续的“啪嗒啪嗒”声像是弦外之音,感受到危险的我识相地向师傅比了一个手指头。
老师傅笑呵呵地帮我装好递了过来,刚接到手,我便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面包松松软软,甜蜜的奶香刺激着我的味蕾。我完全忘记了吃的过程,袋子空空如也时我才反应过来,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我意犹未尽地看向母亲,母亲被我这副模样逗笑了,又向老师傅要了三个。
母亲递给我两个,并告诫我这是最后两个了。我如获至宝,这次吃的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啃着东北面包。母亲又拿着剩下那一个走向父亲,母亲将手中的面包掰成两段,递给父亲一段。
“尝尝。”母亲的声音略微有些强势。父亲掐灭烟头,苦笑着接过面包,有些羞涩地吃了起来,随后哈哈大笑:“和馒头不一样。”母亲也被他这副傻样逗笑了,将剩下面包吃完后,摸索着口袋,掏出几个硬币走向老师傅。
母亲将钱付给了老师傅,与老师傅攀谈起来,时不时用手揉捏着我的脖颈。母亲原来是要老师傅每隔一天送面包到我家,每次便宜一些,老师傅欣然答应,离开时还摸了摸我的头。
好景不长,按这样的周期吃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某天,巷口传来了吵架声,是母亲和老师傅吵架。起因是母亲认为与老师傅买卖挺久了,希望再便宜一些。
老师傅当然不同意,不肯再让价了。言语有些偏激,诸如“我的面包不缺人来买,爱买不买。”之类的。母亲当即就发怒,便与老师傅争吵了起来。父亲劝拉了好久才把母亲拉回家。
人前气势逼人的母亲,回到家便涨红了脸,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我跪坐在母亲身旁也哭了起来。父亲则温声细语地说道:“这事我们不占理,省钱不是这样省的,让孩子少吃点不就好了。”
母亲没接话,转头看向我,我怯怯着迎上她的目光。我已经忘了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了,只记得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我脑中充斥着理想和愤怒,很想一夜长大,很想揍一顿老师傅。
父亲看着母亲,心领神会,开口询问我:“以后没东北面包吃了,我们吃其他好不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母亲随即便闭上眼,握着我的手,瘫软在椅子上。昏暗的灯光下,一片死寂。
二
初中时我升入市里的初中,周一至周五住校,周末寄宿在我阿姨家。父母每周会轮班来看望我,也会带我到外面饭店美餐一顿,每次谈话内容大同小异,关乎学习,生活。不知是青春期的躁动,还是地域的偏远,我与母亲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
高中时期我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的高中就读。种种原因下,我变得十分叛逆。而母亲,步入了更年期,行事风格也变得拘束,说话也显得啰嗦。我与母亲的联系也只有电话了,每次都是像完成任务一般报个平安,当她想多问些我学校的事时,我会缄口不谈,在沉默中挂断电话。
某天,我从外面通宵上网刚回寝室的我发现手机里好几个未接电话和短信,是父母发来的。心虚的我“避重就轻”地拨打了母亲的电话。一声提示音后,母亲便接通了“你在哪,安全吗?”我顿了顿后回复道:“在学校寝室里,没什么事。”
“你班主任说你只请了一天的病假,但两天没在教室见到你了,电话打到家里来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下午会去的。”
“要不要出来看看你?”
“不用,不用来,先这样,下午我会去的,你和老爸说一声。”疲倦的我草草说完便挂了电话倒头就睡。
睡梦中,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我睁开眼,看到母亲正站在桌边捣弄着我的脏衣服。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一种无端又狂躁的愤怒。我抓起床底下的拖鞋狠狠向母亲砸去。
“砰”砸偏了,但一声巨响还是把母亲吓得楞了,她停下手头的动作,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我清醒了些后,缓和了一口气候问:“你怎么在这?”母亲理解错了我意思,天真地说是请宿管开门进来的。我索性直接质问她:“不是说了不用出来嘛,你出来干嘛?”母亲将头垂下,说不出话。我收回目光,摸索着床边的衣服准备起床。
“我太担心了。”母亲突兀地说出来,像倾泻完所有的勇气。我假装没听到,继续穿着衣服,因为心里已然杂乱无章,道歉说不出口,冷漠又于心不忍。我穿好衣服起身时故作轻松道:“我没事,就有些困,在寝室休息而已。下次别过来了,火车不好坐的,有什么事打电话不就行了嘛。”
“联系不上你才赶紧出来看看的。”母亲的语气有些焦急。我听后掏出手机,才发现上面的未接来电和信息,我有些不自在地将手机放回口袋,强改话题说:“我先带你去二食堂吃饭吧,现在那里人少。”母亲脸上稍显喜色,摸了一下额头说:“我先把这些衣服洗完。”说完便拎着脸盆走向水槽,开关一开,水哗啦哗啦的,像极了我的思绪。
我在母亲去了第二食堂,她进门稍显拘束,我让她坐在一旁,去购买了两份盖浇饭便回来了。她吃了一口后便惊奇道:“你高中这么好的条件啊。”我敷衍地应了一声:“还行。”心中只想着吃完送走母亲。母亲则边吃边问起学校里的事物。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母亲察觉到我有些不耐烦,识趣地不再多言。
“要不要我走前见一下你老师,你老师好像挺关心你的。”母亲压低了声音询问我。但这句话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将筷子重重压在了桌子上,引得周围一阵注目,我一言不发,起身离开了,走得洒脱且利落,连头也没回。
我没亲眼见过接下来的画面,但我了解我母亲的性格,我能想象出那个冰冷的午后。
本该冰释前嫌,无奈雪上加霜。妇人见识到儿子绝情的一面,她无所适从,心灰意冷,不禁哭了出来,但由于她某方面的自尊心,她只能小声的啜泣着。
接着,在旁人疑惑的目光中,她收拾好餐盘向清洁处走去。随后快步走出食堂,四下扫视一会后没找到想找的人后,慢慢拖着步伐,荡向校门口,失魂落魄地动身前往火车站,购买了一张下一班次的火车,在候车室见四下无座便直接站在了检票口。
上了火车,窗口的景色切换着,妇人失身地看着一幕幕,回想着一幕幕,时而热泪盈眶,时而长吁短叹。妇人想了很久后,打开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给了自己的儿子。
“X,妈已经走了,在火车上了已经。对不起,妈妈不应该来的,应该先问问你。妈真不知道哪里做的不好,错了请你原谅妈,妈真不越来越不理解你了,对不起。”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收到了这条短信,我急忙回了信息:“错在我,路上小心,勿回。”回了信息后,我有些如释重负。真是小人的做法啊,借用了短信认错来弥补心中的罪恶感。我本以为这事会像线一样,剪断了便过去了,殊不知,它绕着绕着,变成了心头的结。
三
大学之后,我读了很多书,变得愈发理性,也愈发冰冷。对事物的认知得到了提升,不会对父母再有过激的行为,但也不会有更多的交流。对母亲有了厌烦的情绪,母亲没变,变得是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却忘记幼儿园教的“孝”的大学生。我读了很多书,关乎交际,关乎沟通,关乎心理,却还是没法和母亲好好相处。我只能用“贱”形容自己的母亲,这是个贬义词,却最贴切。
东北面包已经占了便宜,却还妄想得寸进尺。无知儿童的贪吃欲望与成人世界的规矩道理相比,孰轻孰重。做错了这道选择题,是因贫贱所致。
明确已经说了不用过来,非得满怀热情坐三小时火车过来。为了什么?为了洗一堆脏衣服?为了见一张臭脸?还是为了一顿冰冷的盖浇饭?结果呢,两个人都是情绪跌到了谷底,这一切的结果都可以预测,为什么还要去触犯呢?真是自私的人啊,为了让自己安心,触犯了别人的脾气,这是下贱。
明明是别人的错,却一直寻求对方的原谅,非得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是卑贱。我用短信认错丢掉了心中的罪恶感,而丢掉的烂东西,贱母去捡起来,强加到了自己身上。一面是心安理得,一面是惴惴不安。她诚惶诚恐,她找不到原因但她很坚定,她很坚定是自己的错误,渴求被原谅,她化身成幽灵不停地追问我:“我错在哪?妈妈真不知道了。”而我总在沉默中被她扼死,因为我也不知道她错在哪。
如今,贱母已步入更年期许久了,有些麻木不仁。明知道我不爱与她多说话,每周还是孜孜不倦地打电话来。“吃过了,挺好,挺忙的,一切都好,注意身体,先这样。”台词、语气都不温暖,她明知我的不耐烦,却还是极力想用高兴的语气向我叙述一件事,而我一般也只是应和一声后,草草挂了电话。
我也挺贱的,明知自己讨厌她,却每次还是接起电话。本以为不为她所动但听闻她病了,心头还是一紧。她的唠叨话从来没记住,却还是照着她期望的那样去行动。我无法形容我对她的感情,如果有一颗子弹正打向她,我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替她挡下那颗子弹,随后像释然了一切,用尽仅有的力气,仰天长啸:
“妈,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