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惠文王去世后,秦武王继位,张仪面临前所未有的职业危机。秦武王一直不喜欢他,那些看不惯张仪的秦国同僚也在秦王面前不断说闲话。就像苍蝇总是盯着有缝的蛋,这只蛋的裂缝太大了,苍蝇也太多了,张仪该怎么办?
和今天的职场选择一样,只有三条路:要么忍,要么狠,要么走。忍是忍不了的,当初进取心有多强,现在退路就有多窄。狠也不行,强弱关系已经逆转,斗不过,只能选择离开。但怎么离开才能体面,这里面大有学问。
周赧王五年(公元前310年),《资治通鉴》记载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张仪为秦武王设计了一个平定天下的宏伟蓝图。山东六国越是发生重大变故,秦国就越有机会趁火打劫。张仪说,他听说齐王恨透了自己,自己去哪儿,齐国就要发兵打哪儿,所以请求去魏国。那时齐国一定会攻打魏国,等齐魏两国在大梁城下僵持时,秦王就可以出兵。韩国攻入三川,挟持天子,掌握周王室保存的天下地图和户籍,成就王业。
表面上看,张仪是在为秦国谋划,实际上却是在为自己安排退路。但这真的是他提出的方案吗?这段内容并不合情理。且不说齐王并没有太多恨张仪的理由,就算真的恨极了,堂堂一国之君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张仪而发兵攻打另一个国家。再说所谓的挟天子、霸占地图和户籍,周天子此时早已失去威权,秦国即使强行挟持天子,也难以号令诸侯。而且周王室收藏的天下地图和户籍早就过时了,毫无实际价值,除非秦武王想建一座历史博物馆。
如果说张仪这样讲还有什么合理之处,那就是他当初在秦惠文王面前与司马错辩论战略方针时,确实把韩国和周王室当作核心目标。而且话说得含蓄真实,意思大概是想推翻周天子、改朝换代,所以胡三省在注释里说,这就是张仪一贯的思路。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也不能说张仪没有立场,始终反复无常。
按照《资治通鉴》的记载,秦武王果然同意了张仪的提议,张仪就这样离开秦国,前往魏国。后来的局势如张仪所料,齐国大举进攻魏国,让魏王非常苦恼。但张仪早已准备好后招,让魏王放心,自己有办法让齐国退兵。
张仪派出一名门客前往楚国,借楚国使者出使齐国之机,请这位使者故意在齐王面前感叹:“大王您为什么对张仪这么好?”一句话立刻让齐王疑惑。齐王赶紧追问原因,使者说,张仪离开秦国,是和秦王商量好的,目的是激起齐魏交战,秦国好趁机夺取三川。结果齐王果然进攻魏国,耗费本国国力去打盟友。您可真是张仪的好帮手,张仪今后在秦王那里一定更受宠了。
齐王听后如梦初醒,立刻下令撤军。张仪因此为魏国立下大功,顺理成章地成为魏国总理,一年后死在魏国。
这些内容让人觉得既匪夷所思,又有些熟悉。它的原始版本出自《战国策》,细节更丰富,但时间线很模糊。第一辑里曾提到,张仪从秦国到魏国做总理时,就引用过《战国策》的版本,说张仪的高明之处在于把阴谋变成阳谋,不怕公开,而阴谋变成阳谋后,阳谋反而又成了阴谋。虚实之间,变化莫测,关键全在一念之间。
谨慎来看,早在秦惠文王时期,张仪由秦入魏就有深刻的谋划。而谋划之所以能成立,核心原因并不是张仪的小心机,而是秦惠文王在背后的大力支持。秦武王即位后,从《战国策》和《史记》的各种线索来看,张仪确实去了魏国。同行的还有魏章,就是在垂丹阳之战中迎战楚国大将屈匄的庶长章。张仪和魏章都是魏国人,在秦国政坛算是同乡,一损俱损,就一起回了老家,最后也都死在魏国。这次去留也许并非张仪巧妙策划,而是秦武王直接把他们一起赶走。随后,秦武王任命樗里子和甘茂为左右丞相。
被逐出秦国的张仪,既然失去了秦国的支持,魏国又何必请他做总理?魏国当时已经是秦国的小弟,如果高调接纳被秦国驱逐的大臣,岂不是不给秦武王面子,简直是挑衅。就算魏国真的接纳了张仪,齐国又何必大举进攻魏国?即使齐国真的攻打魏国,魏国只要交出张仪,就能轻松化解冲突。此时出卖张仪,完全不会得罪任何人,魏国又何乐而不为呢?
据《战国策》记载,张仪来到魏国,魏王有意接纳。老臣张丑第一次劝谏未果,又想办法第二次劝谏魏王。张丑说:“您听说过老妾侍奉主妇的事吗?妾本来就没有地位,等到年老色衰,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家里的大太太。如今我侍奉您,就像老妾侍奉主妇一样。”这番话打动了魏王,他感于张丑的忠心,最终拒绝了接纳张仪。
这段记载中人物关系和时间线都很模糊,魏王具体是哪一位也不清楚。张丑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先前在徐州相王的事情上,齐国人张丑曾给田婴出过主意,劝他提防魏国,也不清楚张丑后来是投奔了魏国,还是另有其人。历代研究《战国策》的学者对这段内容常常疑惑不解。参照《史记》,这里说的应该是秦武王驱逐张仪之后的事,但《史记》明确记载张仪在魏国不仅被接纳,还做了总理。这样看来,只能说明《战国策》的这段记载违背了史实。
从情理上看,张仪最可能的结局是,虽然定居在魏国,但并未被魏国政坛接纳,最终以普通人的身份死在魏国。至于张丑的那番话,可能只是后人为了突出忠臣的劝谏技巧而虚构的。当然,这只是推测,并没有可靠的史料依据。
——出自《熊逸版资治通鉴》
张仪的晚年归途,始终纠缠在史料的矛盾与情理的推测之中。《资治通鉴》中,他凭一场精妙的“阳谋”为自己铺设体面的退路,在魏国立功拜相,得以善终;《战国策》则记载他被魏王拒绝、遭老臣劝谏,暗示其归途或许并不光彩;而《史记》的寥寥数语,又为“魏相”之说提供了明确的注脚。关于齐国伐魏的蹊跷、魏国接纳张仪的悖论,或许正是战国纵横家命运的缩影——他们以谋略搅动天下,人生轨迹也因谋略的复杂性,在史书中变得模糊难辨。
究竟是张仪以最后一计为自己画上圆满句号,还是失势后悄然客死于魏国故里,如今已难有确凿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位曾凭“连横”之术改写战国格局的辩士,即便在人生终局,也以其独特的智慧与争议,为那段波谲云诡的历史,留下了又一段耐人寻味的权谋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