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察戈湖时地势开始抬升,碎石也越来越多,王北庭索性下了马。前面不远处横着一道山坡,章九良和几个部下在那迎着,老远就开始行礼。
上了横坡,一眼就能望见远处石坝上的巨大豁口。章九良跟在王北庭身后,低声问魏英放:“魏兄,效果如何?”
“好得不得了!”魏英放瞪着眼珠子说。“整个营地全冲走了,天鹅湖里一片红红绿绿,跟江陵城外的百里荷花似的!”
“死了那么多?”章九良失魂落魄道,“完了,那可是重罪。”
话音刚落,就听王北庭在前面冷笑。“要治你的罪,先治我的罪。”
“封校尉来势汹汹,一下马就说要治罪。”
“怕什么,”魏英放咧着大嘴笑道,“那人最好虚张声势了。”
“听说将军气得暴跳如雷,责成所有人配合调查。封校尉带着他的亲笔手谕,给我看了。”
王北庭不以为然道:“他是冲我来的,你们不用害怕。”
“按说此役破灭敌众一部,又未折损一兵半卒,实属旷世奇功,将军为什么要大发雷霆?”魏英晃着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引蛇出洞,但却擅自出击,还杀了那么多人。将军可能做了周密的部署,都被打乱了,所以才会动怒。”章九良不紧不慢,分析的头头是道。“可是战机稍纵即逝,换谁都得这么做,将军并不糊涂。所以最终只能以过失论处,扣半年俸饷了事。”
王北庭心里暗暗发笑。他心里清楚,王牧天这样兴师问罪,不过是想找个理由让他离开部队,又不至于引起封三林的怀疑罢了。想到那人,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封三林呢,怎么不来迎接我?”
“是打算迎您的。”章九良说,“不过早晨进洞了,现在还没出来。”
“哪个洞?”
“察戈湖里那个。向导说洞里有女仙。”
“哪个向导?”
“昨晚捉到的牧羊人。”
“这个混账,”魏英放骂道,“他哪是来调查军情的?”
“陈校尉去找他了,可能快回来了。”
“陈长辛?”王北庭心里一沉。“怎么派了他来?”
陈长辛是陈长庚的兄弟,王牧天帐下的跳荡校尉,自幼父母双亡,是陈长庚把他拉扯大的。此次陈长辛前来调查军务,不用说是为探望兄长而来。王北庭心里很乱,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失去了唯一亲人的战友。
三人都没心情说话了。正午的太阳提高了地面的温度,微风吹拂下,石坝底部仍有湖水不断溢出来,淌入河床里变成一线清流。察戈湖的面积已经缩小到不足原来的四分之一,两岸出现大片乌泥覆盖的滩涂,奇兵营的临时营地就在北岸不远处,那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
王北庭进入行营,回到位于中央的军帐里,一路上并没看到大营里来的人。帐内空无一人,案上放着一封折页谕文,确实是王牧天亲笔所题。
王北庭打开谕文,屁股还没坐稳,一个卫兵惶恐地跑进来,行单膝礼时差点扑在地上。“王副使,外面出了状况!”
魏英放骂了一声,见卫兵身上都是血,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于是把那小子拎起来拖到外面。王北庭扔下谕文,抓起一把障刀跟了出来。
营地里秩序井然,但气氛明显有些不对,士兵们出了帐篷驻足而立,齐刷刷望着湖岸的方向。岸边围了几圈人,拿着武器不停地大呼小叫。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外圈的人轰然散开,内圈的人狂挥着刀剑,合力朝地上劈砍着什么。
王北庭抽出障刀怒吼一声,众人立刻停了手。他们当中有不少大营的弓兵,本部的人主要在中心位置,其中一个炊事兵拎着把血淋淋的斧子,目光凶狠冷漠,似乎已经丧失了人性。此时号子声由远而近,章九良带两队陌刀手及时赶来,森严的大刀像堵墙一样把骚乱者压在湖岸边缘。
王北庭喝令众人丢下武器,双膝跪地。外围的弓兵们马上照办,岸边的人还原地僵立着,既不缴械也不下跪。他们身后横着几具尸体,身上的衣甲残缺不全,鲜血正在踩烂的泥沼中扩散。行凶的几乎都是本部的人。章九良一声令下,陌刀手们喊着号子步步向前,逐渐缩小了包围圈。
正在僵持,水里有东西爬了上来。
众人立即散开,露出一具只剩半截身子的死人。从肮脏的青色襦袍来看,死者不像低阶士兵。还没弄清情况,死人突然抱住炊事兵的大腿,张嘴便撕下一大块皮肉。炊事兵惨叫着倒地,拼命扳开它的脑袋,没提防又被它叼住了手腕。
号令之下,陌刀手们迅速封锁了现场。那群人又乱成一团,捡起刀剑朝半身人和炊事兵身上一通乱砍。直到炊事兵伏在血泊里不再动弹,众人才又停下。一个穿红披风的军官示意左右放下武器,伏在地上等候发落。
王北庭命令那人:“穿披风的,抬起脸来!”
红披风深揖之后抬起脑袋:“卑弁周芳榭,长弓营乙队队正。”
“刚才除了什么情况,如实说!”
“地穴里有游尸,不问缘由见人就咬……”
“胡扯!”王北庭怒不可遏,“我没见一个游尸,倒看见你们在那儿刀剑向内,袍泽相残!”
“游尸都在地穴里,能口传疫病,须臾辄发……”
正说话时,被砍死的炊事兵又爬了起来。此时他的面目已经完全扭曲,七窍里黑水横流,嘴里低声呜咽着,但讲的已经不是人话了。他踉跄两步,扑向附近一个弓兵。章九良离他最近,手起刀落将他拦腰斩断,炊事兵四肢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王北庭不再怀疑他的话,于是问道:“你家校尉呢?”
周芳榭俯首答道:“封校尉还在山洞里,生死未知。”
“陈校尉呢?”
“那,那半身的就是。”
王北庭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查看死者。那人身上片甲无存,面部血肉模糊,已经无法辨识了,但两臂依然箍着铜边臂甲,那是尉官的标准装备。王北庭大怒:“他的人在哪儿?为什么没人保护他?!”
“跳荡队的一个都没出来。”周芳榭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陈校尉去找封校尉,可能遇到了穴人,只有他自己逃了出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这副样子了。”
“穴人长什么样?有人见过吗?!”
“见过的都变成了游尸。关于穴人,我们是听那个向导说的。”
“那向导呢?”想起那个红胡子老头,王北庭把刀柄攥得几乎冒出烟来。
“也在地穴里,是被陈校尉强行带走的。”
王北庭终于哑口无言。此时此刻,除了一地死尸之外,所有线索全部中断了。
劲风掠过水面,对岸传来呜呜的回声。远远望去,石崖底部有个黢黑的洞口,出露水面一丈多高,像一张诡异的大嘴正在狂饮清可见底的湖水。洞口上方几尺高处有条清晰的水线,标示着之前的水位。由于深度和背光的原因,湖水未泄时,即使在洞口上方恐怕也难发现它的存在。
王北庭让所有人起身,将他们缴了械,隔离在营地一角。又专门派了一队跳荡兵负责看守,若有尸变者可就地处置,无需请示报告。安排好营地里的事务,王北庭差人前往大营汇报这边的状况,然后开始为营救失踪者的行动做准备。
吃完午饭稍息片刻,未正时分,一支百人敢死队在洞口外开始集结。四十名跳荡兵分列首尾,弓弩兵、长矛手和陌刀手各二十名位于中央,王北庭扛着陌刀亲自领兵,长矛队长谢振扬是个虎背熊腰的巨汉,手持八尺步槊,跟魏英放一起寸步不离地守护在王北庭左右。
点着火把之后,队伍开始涉水进入山洞。刚走到一半,有人持矛追了过来。见是李泰盈,魏英放皱起眉头,“哪个混蛋把你放出来的?!”
“他死了,”李泰盈喘着粗气说,“让章九良剁了。”
“我们人手够了,你回去吧!”
“你们长矛手太少了,我来凑个数。”
“凑什么数,你是来找申屠豹的吧?”魏英放脸一沉,“滚!”
“我冲王副使来的,不用看你脸色!”
王北庭走过来,板着脸问:“你还不到长矛的一半高,我为什么要带着你?”
“向导说我们惊了山神。我的本事能救你们的命。”
“哦?”王北庭笑了,“英放,想活命吗?”
“当然想了……”
“那就带上他吧,归你指挥。”
魏英放瞪了会眼珠子,朝少年兵抬抬下巴,示意他到前面去。李泰盈斜他一眼,拔腿往前跑了,不小心矛尖撞到洞顶,遭了魏英放一通训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