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去参加一个读书会共读分享。
去年年底这个读书会发起了《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共读,我抱着高中学语文时还挺喜欢迟子建散文的记忆,和去年一年都没读上一本正经小说、感觉应该支持一下文学作家的心态,参与了共读,后来读书会的组织人问我愿不愿意做一次共读分享,我心想,这本小说总归是看得懂的,那就分享吧,能有多难?
没想到差点把自己逼死。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说得好与不好,都应当把自己拼来凑去的分享发出来留个纪念吧。
以下为实录文字:
大家好,感谢能有机会来进行这次分享。
我先讲讲我分享的背景起源,其实是ZH来问我能不能做次分享的时候,我心想上次共读《你一定爱读的极简欧洲史》时拒绝过他一次了,这次实在不好意思再拒绝一次。而且那次我没法分享,是因为欧洲史确实完全是我的知识盲区,这次想着,小说总能看懂吧,来说说应该没问题吧,就先答应了下来,后来发现还挺难找到角度。
所以我在读完这本书之后又找了其他一些被认为有共同点的书来读,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一些对比深挖,第一本是《百年孤独》,因为《右岸》也被称为中国的《百年孤独》。其实之前我对《百年孤独》有点望而生畏,因为知道里面的人名很长很晕,我本来又不擅长记人名,也不爱看小说,所以反倒是读完《右岸》之后,我发现自己居然没晕,给了我读《百年孤独》的勇气,就去啃了一下。
另外就是同样讲游牧民族的比较有名的李娟的书,大概十年前我读过她的《我的阿勒泰》和《冬牧场》,这次又翻出来去读了一下她的《羊道·春牧场》,这些书在后面都会有分享。
这大概就是我这次分享的起源。
我这次的分享的主题叫《另一些视角》,主要分3个部分,另一种视角看死亡,另一种视角看游牧生活,以及另一种视角看现代化冲击。
关于死亡的书
第一个问题是,右岸是一本关于什么的书?在我心中,其中这是一本关于死亡的书,全书遍布残酷的死亡,所以说实话我觉得气质和主题上这本书和《百年孤独》一点也不像,看书的过程中,我反而不断想到自己十几岁时看过的一本书,就是余华的《活着》,他们都是借一位老者的回忆和讲述,来描写他们漫长的一生,和历经的种种身边人的离开。
在《活着》里,主角福贵的妻子死于肌无力,儿子被抽血过度而死,女儿生来就是哑巴,已经属于命苦,但后来找了个非常疼爱她的丈夫,以为苦尽甘来之际,死于生产大出血,那位女婿也在工作中被压倒,而女儿生下的孙子,生来就叫苦根,以为名字苦了,生活就会好一些,没想到很小的年纪就被豆子噎死了。
我看这本书的时候还不到20岁,还没有领悟到人一辈子要见证多少次亲人离世,而这些生死能给人带来多少痛苦和孤独,可以说这本书里的苦难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和震撼。
尤其是余华在序里说的这句让我印象颇深:
《额尔古纳河右岸》开篇的这句话其实从一开始就把我拉回了十几岁时看福贵时的感觉: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90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
这两张图是我从网上找到的有人统计的,《额尔古纳河右岸》里一共出现了28个人的死亡,女人的父亲、两任丈夫,妮浩萨满的一换一,甚至一批批死亡的驯鹿,等等。
我印象最深的死亡是“金得”,由于不满母亲强行为他安排的婚姻而自缢,并且有意吊死在森林里不太多见的一棵枯树上。因为按照氏族的规矩,凡是吊死的人,定要连同那棵树一同火葬。
金得的死亡在我看来揭开了充满灵性的古老民族文化中较为“糟粕”的一角,金得的身上已经有了现代化与传统文化的冲突,但迟子建在这一点上没有深挖,我个人觉得是有些遗憾的,后面会谈到这一点。
还有最后依莲娜拿着画笔去河边几乎无征兆的死,很多人觉得莫名其妙,但因为依莲娜有画家柳芭作为原型,柳芭究竟是自杀还是不小心掉入河中也没有定论,我相信作者在这里也是刻意留了一个空间给读者。
前一位分享人刚刚也介绍了当地的丧葬仪式其实是采用风葬,所以整本书一直在呈现出死亡-风葬-死亡-风葬的交错。
但整体来说,这本书带给我的感受没有当年看《活着》的那种压抑和冲击,一则可能我长大了,二则是这本书对生与死的描写都平和得多,苦闷很少,更多的可能是对自然的尊重和豁达,从头至尾他们觉得生死是自然的规律,痛苦也是不可回避的一部分。
这种独特的生死从容,成就了全书另一种迷人气质。
另一种视角看游牧生活
不过游牧民族的生活当然不只是死亡-风葬-死亡-风葬,面对艰苦的条件,人其实可以生出不同心境来。
这里想到同样写古老民族的李娟的书,我读完了《右岸》之后去读了她的《羊道·春牧场》,讲她随着哈萨克人游牧。
这里多说一嘴,其实鄂温克人准确地说不是游牧民族,是游猎民族,他们放牧少,打猎多,但这两个民族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要不停地搬家,寻找羊也好、驯鹿也好,能够更好地生长地地方。
这种不断地迁徙,注定是辛苦的,李娟是这样写的:
春天,积雪从南向北渐次融化。牧人们便追逐着融化的进程,追逐着水的痕迹,从干涸的荒原一程一程赶往湿润的深山。秋天,大雪又从北往南一路铺洒,牧人们被大雪驱赶着,一路南下。
在这条漫长寂静的南来北往之路上,能有多少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呢?更多的是冬天,更多的是荒漠。更多的得忍耐,得坚持。但是,大家仍然要充满希望地一次次启程。仍然要恭敬地遵循自然的安排,微弱地,驯服地,穿梭在这片大地上。
在迟子建笔下,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大量死亡,人的死亡,鹿的死亡,还有很多艰苦的生活,比如男人被拉去训练后等待却难以维系运转的女人们,等等,但李娟的记录完全不一样,她写道:
搬家的确辛苦。但如果只是把它当成一次次苦难去捱熬,那这辛苦的生活就更加灰暗和悲伤了。就好像越是贫穷的人越是需要欢乐和热情一样,越是艰难的劳动,就越是得热烈地庆祝啊。
于是,搬家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更是一场庆典、一种重要的传统仪式。对,它就是一个节日!
李娟记得,自己每次要搬家,都穿脏衣服,因为想到穿过戈壁荒漠,风餐露宿,干很多活,觉得大可不必穿新衣服,但是哈萨克人却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有些女孩子要专门洗头、化妆,甚至在头上抹菜籽油来让自己看起来更好看,为的是迁徙过程中如果遇到了别人,可以自信地打招呼,去别人家做做客聊聊天,而作者因为穿着很脏的衣服,有时候自己拍照都不好意思,也因此越来越能理解哈萨克人的这种“仪式感”。
再回到死亡这个主题,在李娟的笔下,艰苦的生活也是值得庆祝的,而死亡也是可以调侃的。
我们在《右岸》里看到了很多悲伤,拥抱,哭泣,比如主人公回忆自己父亲死时的场景,记得自己在哭,而母亲一遍遍喊着林克啊我的林克。
作为读者当然可以理解,但说实话,既然这些古老民族将生与死视作自然普通的规律,那么他们是否真的在面对死亡时全然只有悲痛,会不会也有愤怒,或者也许能开个玩笑?
我就想起李娟回忆自己的外婆,外婆对李娟有很特殊的意义,她有很多篇写外婆的文章,情感上会更复杂,比如在《我的阿勒泰》里,她有一篇文章是从外婆喜欢吐舌头这件事切入的,即使写到她的死亡,仍然是说,外婆看起来那么安和轻松,像刚吐完舌头,刚满不在乎地承认了一个错误。
俞敏洪曾经邀请李娟去自己的直播间,在他的宣传文章里,曾说自己在看到李娟写外婆的时候在乌鲁木齐的餐馆里失声恸哭,虽然他说的其实是《遥远的向日葵地》那本书,但我相信感情上是有共通的。李娟的每次面对艰苦,面对痛苦,都可以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你依然能够感受到人心的痛,但同时也会感受到宽慰。
此外,李娟还曾经写自己目睹一匹马陷入沼泽的时候,当时周围只有女人,没办法把马拉出来,她们就是眼睁睁地一点点看着马的下沉,在这个过程中,也有着复杂的情感。
上一秒,她思考生死,说“在这古老的牧场里,活着与死亡的事情都会被打磨去尖锐突兀的棱角。在这里,无论一个生命是最终获救还是终于死亡,痛苦与寒冷最后一定会远远离它而去。都一样的,生和死其实都一样的吧?其实到头来所有的牵挂都是无用的……”
下一秒,她为自己身为女性的无力而难过起来。
而再下一秒,她又开始企盼主人家的一个儿子回来,她说,要是那个儿子,也就是斯马胡力能回来,今后一定像他的妹妹卡西那样待他,把好吃的都留给他!
这种复杂的小心思对我来说更加真实和鲜活。
单薄的情感投射
《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书其实在读者心中的评价是高低不一的,我觉得部分原因就来自于此。《右岸》这本书很像是城市人为游牧生活戴了一层悲悯的滤镜,但无论从剧情到人物,再到情感投射,都有些片面,当然我觉得书并不是非要往复杂里写,一本书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小切口,并且把故事说圆,其实就挺了不起的。
但维度单一的作品在后续被大家评论的时候,就是注定了,如果读者能够共情作者,可能会被她富有灵性的故事深深打动,但如果没有那么强的共鸣,这本书看到后面,其实会有些疲惫的。
因为你放下书想想这书讲了些啥,是不是就是一个大家族不停地生孩子,死人,生孩子,死人?里面很多人的面容是不是挺模糊的?除了伊芙琳带点阴暗,大多数女人都是一副悲悯神圣的模样。
另外有些点,其实是可以探讨得更深入些的,但迟子建或许是不敢,或许是不想,或许是无意识地,也或许是有些鸡贼地回避了。就是关于全书最后部分的,这个古老民族受到的现代文明冲击。
复杂的现代化冲击
这里可能有必要先介绍一下鄂温克人的现代化之路。(我个人其实觉得现代化这个词本身就带有一定的歧视性,它本身可能就暗含着人们认为现在的发展路径是先进的,原先那种生活方式是更为落后过时的,但当时挣扎了很久,确实没想到更好的词,所以加个防杠声明,这里说的现代化,只是用于区分两种生活方式,不代表谁好谁坏)
这张图来自《南方周末》的一篇文章,历史上,鄂温克族分成了3支部落,我们今天讨论的鄂温克人,其实是使鹿鄂温克人,17-18世纪,他们来到中俄界河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大兴安岭,再也没有离开。其余两个部落大多住在外贝加尔湖和贝加尔湖沿岸。
国内的鄂温克族下山定居的历程实际上更多是政策驱动,现代化冲击是后来的事。
1957年,内蒙古自治区批准成立奇乾鄂温克民族乡。从那时起,让鄂温克人定居,就成了政策目标。
不过,当时的鄂温克人除了乡长、供销社主任常年定居外,大多数人都是定居加游猎状态,长期在山上游猎,偶尔到山下生活。而鄂温克人的下山与不应,促成了这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写作,迟子建在跋里对这一点有介绍。
1965年,鄂温克人的定居点从奇乾向东内迁,为了和2003年搬迁后的敖乡区分,那次选择的定居点被习惯性地称作“老敖乡”。
2003年,根河实施“生态移民”政策,原本生活在密林深处的鄂温克人放下猎枪,下山定居,后来逐步发展了旅游业,包括现在你去那里,甚至能看到什么想你的风吹到了敖乡这种牌子。
面对这样的现代化融合,包括政策的推动,或外来文化的冲击,总有一部分人比较容易接受,一些人不太能接受,在迟子建的书里,也会有年轻人更能适应山下生活,而有很多老人看着被圈养的驯鹿而伤心,最后决定重返山上。其实还有一部分人会两头跑。
如果我们从一个社会发展的角度,会觉得这是无可阻挡的趋势,甚至是对他们有利的,比如他们可能会生活地更安全、更健康,书中的很多死亡放在城市里,都是可以避免的,但是那些传统怎么办呢?那一代人的失落怎么办呢?他们生来就和天地山林在一起,每个人都能打猎,既为生存,也为自保,突然有一天你告诉他们,你们打的猎物都违法,枪也不能要了,面对来吃驯鹿的野兽怎么办呢?晚上抬头看不见星星,却要眼睁睁看着野兽来村子里伤害驯鹿吗?——这不是我臆想的,是真实存在的,敖乡兽害最严重的一年,损失了两百多头驯鹿,每6头驯鹿里,就有1头因兽害死亡。
我相信每个人看这本书,都能看出迟子建的偏向性,她对传统是有怀念有悲悯的,所以才一直借着90岁老者的口说出后面的那些告白,说这世上没有路的时候,人容易迷路,路多了,也容易迷路。
但她确实在这个点上浅尝辄止了。同样是写小说,有的小说比右岸更荒诞更像虚构,却在这一点上打得更深,最后就来分享一下我最开始提到的这本书,《百年孤独》。
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家族搬到马孔多之后历经多代繁荣后落败的故事。百年时光里,马孔多历经了3次外来文化入侵,前两次是吉普赛人从外部世界带来一些新奇玩意儿,最后一次则是来自现代文明的彻底冲击,导致了马孔多彻底的毁灭。
当时的政府已经长期持续腐败,一边寻租一边引入大量外国企业主和投资者,推动着马孔多从一个农业镇走向工业镇,办起了香蕉公司,并且带来了点灯、电话、电影、留声机等一系列科技物质文明的产物,掀起了一波繁荣的高潮。
但不受约束的现代化很快出现弊病,社会上出现了惊人的贫富鸿沟,腐败持续,官商勾结,警察会砍死小孩,有钱人出门带打手,而工人依然流血流汗却住在破烂的工棚里,最终劳资矛盾大爆发,引发了大罢工,乃至几千人的流血惨案。
这些场景大家可能会觉得很容易想象,实际上也在很多国家的发展进程中真实出现过。
但《百年孤独》之所以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可能就是因为它在有着现实原型的故事之外还会安插一些寓言和荒诞故事,在那个物欲与肉欲横流的小镇里,性沦为商业化产品,爱则非常难觅,主角家族——布恩迪亚家族中的一个女生因为爱上了一个香蕉公司的工人,遭到家里严重反对,男生后来被提前布置的岗哨开枪打到瘫痪,而女生则被送到了遥远的修道院,整个家族当时本来就已经年轻一辈稀少,之后就更是衰落。
在《百年孤独》里,传统与现代化并没有融合,而是以一种极端对立的方式彼此冲撞,民主、自由、爱与人权,这些所谓的现代化应该带来的好处,马孔多人民什么也没体会到,最后就是在衰落中直接被一场飓风消灭。
我做这些对比不是非要一决高下,我觉得更多的还是提供同一题材的不同视角,或者是看一看同一段历史的不同理解,不存在哪本就比哪本更优,只是说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后面或许也可以沿着这些方向去读一读,读完了也可以再讨论。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