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又变得亮堂堂的了,浸透了水的房子湿漉漉的,好像女人将干未干的头发,那些原本干瘪枯萎的木头又努力着涨满自己的身体,也许它们内心的年轮还未完全死去,想在一场雨里,开出一些绿叶,桑杰知道这些小秘密,他看见绿色的苔藓轻轻的附在发霉的木桩上面,他没来得及管这些,伸伸懒腰,他的目光又开始飘向了礼帽,不过人并不在这里,他出去了。桑杰麻利的穿好衣服,他也跟着跑了出去,这次连吉吉也没带上。
礼帽经过昨天一晚上,对这家人怀上了特殊的感情,所以看着桑杰跟了出来,很客气的说道:“小鬼,你怎么跑出来了。”桑杰总觉得说出这些话很别扭,关于理想,关于大鱼,关于外面的世界,甚至于隔壁的镇子,那是桑杰以前从来不去想但是现在却非常想知道的的东西,桑杰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涨红了脸看着他。“你这个年纪该上学了吧?”礼帽问他,他使劲点了点头,“还要几天,不是现在。我想,听你说话。”“听我说话?我昨天难道对你说了什么嘛?”礼帽一边说着,一边去看自己的旅行包,发现里面的铁块还在。
桑杰不晓得他在干嘛,“你说北京。”礼帽又把包背了起来,他从包旁边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面包,然后撕开包装袋,狠狠的咬了一口,他又给桑杰掰了一小块,他从前面走,桑杰在后面跟着,他一边吞咽着一边说话,“北京,北京可是个好地方。”桑杰往前跑了几步,“故宫听说过吗?长城,你是不知道长城有多长。”他用手比划着,然后挥了挥手,就像是用橡皮擦擦去自己不满意的作品。“你还回去北京吗?”“回去,怎么不回去,等我这次赚票大的,我得风风光光的回去。”“可是,可是你之前不是那么说的?”桑杰说,“那我是怎么说的?”礼帽把面包袋扔到了地上,组装好探测仪开始了工作,“你说你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桑杰拾起那个袋子,礼帽扭过头,“等你在北京呆稳了,你就不用挤了,不仅你不用挤了,你老家的父母也不用挤了。”“我们家不挤。”桑杰小声说着,“哦,小朋友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懂,谁说我不懂。”桑杰脸微微发烫,他固执的辩驳着,不过礼帽没理他,“那个,垃圾不可以随便乱扔的。”礼帽的耐心消失了,“你很烦啊,一大早问这问那的。垃圾不往这里扔要扔到哪里?你看这方圆几十里除了你家还有别的东西吗?这里有垃圾桶吗?”“可是,天神会惩罚你的。”礼帽看着小孩一脸的虔诚,又转回了头:“愚昧。”他很快就把昨夜得事情忘得差不多了,他想说不准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而自己更加落魄的时候也许会想起这一家人的好来,但是现在,他只要安安静静的找到那些东西,那些可以让他挤进去的东西,过了一会,他发现桑杰不见了。
桑杰把垃圾拿了回去,在羊圈的角落,还有不少类似的东西,那都是以前的风和水带过来的,有时候雨水太大远处低洼的地方会在短时间内成为一片湖泊, 别人管它叫纳帕海,纳帕海里不仅有黑色的大雁,还有各种各样的鸟,没水的时候还有途径这里旅行的人,只要有人来了,垃圾就会留下,桑杰以前看到阿爸捡,自己慢慢也捡了起来,譬如看到一个人走过来,他就远远的盯着,直到他消失在远处雪山的尽头为止,如果有垃圾出现了,他也会追着去把它捡回来。阿妈说这是因为天上有天神,雪山有女神,人类是神的孩子,要爱护自己的母亲。
桑杰把垃圾堆到一起,“那个挤来挤去的家伙肯定是个坏孩子,他连自己的妈妈都不爱是不是?”吉吉咩咩叫着,桑杰突然想起那把弹弓,要去上学了,他找出了那把弹弓。桑杰拿着弹弓跑回屋子,脚下的鞋像鼓足了劲的船帆,父亲正在帮母亲做饭,这个中年汉子手里拿着自己卷的烟,桑杰知道父亲是用哪种植物做的,不过一时想不起来了,他把弹弓递给父亲,父亲说:“桑杰想吃鸟肉了,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过些日子,鸟飞来了再打。”“不是,阿爸,这个不是给你打鸟用的,这个是给你打鹰用的。”“还不是一样,不过这个东西可打不到鹰。”阿爸用手试了试弹弓的拉力,“劲太小了,一用力就断了。”“那吉吉怎么办?”听到桑杰又一次提到吉吉,母亲也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屋子里稍稍平静了一会,只有烟雾还不识趣的向上升腾,阿爸阿妈对视了一眼,“桑杰,吉吉不需要这个东西。”阿爸艰难地说道,“阿爸,你有更好的办法对不对?你可真厉害。阿爸,你要怎么赶走要吃羊的鹰?”“桑杰,你在说什么?”阿爸有点生气,但桑杰并未察觉,“我说草原的那头鹰啊,有时候饿昏了头就跑来抓吉吉,阿爸,我去上学了,吉吉就得你保护了。”阿爸的烟升的老高,“桑杰,吉吉是要被卖掉的,阿爸没凑够你的学费,所以和你阿妈商量后决定把它…”“阿爸,你骗人,为什么要卖吉吉,我,我不去上学了。”桑杰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多么渴望外面的世界啊,但是他又怎么能靠卖掉自己的朋友来得到这一切呢,他混乱的大脑里毫无头绪,然而他的嘴巴已经替他说了出来,他不会卖了吉吉,哪怕自己心里的那条大鱼再也抓不住。“你胡说什么,上学不上学是你说的算吗?你不上学我也要把它卖了。”阿爸的胡须翘了起来,他赌气的说道,那是无数中国父亲内心强而有力的自尊心在作祟,桑杰的眼泪落了下来,滴在地上,啪嗒啪嗒的奏响伤心的乐章,阿妈嗔怪的打了一下父亲,那个愤怒的狮子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神情萎顿,阿妈说:“桑杰,以后不上学可怎么…”“不卖吉吉,桑杰不要上学。”孩子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他大喊着,然后跑了出去,阿爸把弹弓摔到了地上,又蹲下身子拾了起来。
桑杰一出门,撞到了礼帽,礼帽讪讪地摸了摸脑袋:“我什么都没听见啊,刚回来,刚回来。”桑杰没有理他,他冲向羊圈,然后牵着吉吉往远处跑去。
礼帽出现在这里好多天了,阿爸起初以为他是个猎人,很快这个结论被推翻了,他从不去水边下套,如果他想捕捉到一只鸟的话。然而他确实又是个猎人――陨石猎人,这是阿爸从来没听过的职业。虽然他看上去很年轻,但他绝对不是个新手,他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他得到的讯息丰富,很有可能,这次划过香格里拉高空的陨石也将照亮他的一生,只要他成功了,那么丢掉的一切就都能找回来。附近他都搜遍了,他稍稍向阿爸询问了一点关于上山的事情,阿爸吸着烟,低沉的说道:“那里是禁区,里面都是原始森林,别说不让你进去了,就算把你放进去女神也会把你留下的。”礼帽知道这一切也许会发生,不过他更知道自己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桑杰带着吉吉跑,就这样茫茫然钻进了山脚下,他潜意识里觉得这里是最安全的,上次的坑坑洼洼已经被雨水很好的掩饰了起来,整个森林大口大口的呼吸,然后发出哗哗的声音,似乎在欢迎着这个孩子,很快,声音消散了,只能听见轻轻的啜泣,“吉吉,我不去上学了。”小羊在小主人面前蹦蹦跳跳,“吉吉,我不能去上学了。”桑杰把脸埋进了胳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过了好一会,吉吉舔了舔他稍微露出来的脸,把他咸咸的眼泪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咩咩。”如果以一个正常人的眼光去看,那么这头小羊是充满着怜惜的,如果以桑杰的眼光来看确实就是这样,吉吉突然安静的卧在他的身旁,然后静静的望着他,桑杰的脸上满是眼泪,山的女神似乎赋予了在这里生活的精灵妖怪更多自然的灵力,连吉吉也能看透桑杰悲戚的目光中包含着自己的影子,“我不会让阿爸把你卖了,我求他,我去赚钱,我不去上学,我不会让他把你卖掉…”森林再一次发出哗哗的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当桑杰从暮色沉沉中醒来的时候,天空中又开始朦朦胧胧的下起了小雨。雨季真的要来了,桑杰失魂落魄的想着,阿爸一定会在雨季之前把我送走的,要不然,水一满,就谁也走不了了,桑杰忘记了时间,沉湎于自然之中确实会让我们忘了不少事情,不过满腹心事的孩子也不会记得什么,桑杰已经离开家整整几个钟头了,他没听见阿爸和阿妈的呼唤,他像是一只正在梦游的小兽,迷迷糊糊凭着感觉走,就在他走向森林深处的时候,无数的树木都仿佛要向他伸出触手一般,幽幽森林里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望着他,不知道是爱还是恨,他向丛林走去,连空气里的味道也被雨水打落在了尘埃里,忽然一只手拉住了他,礼帽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说道:“虽然我也很想进去,但显然现在不是个好时候,不如改天。”他抱起桑杰,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落在自己身上,“我把刚才的玩笑收回,我们还是回家吧。”
天黑了下来,阿爸和阿妈守在门口,灯光里渐渐走出一个人来,他们握紧双手,一头小羊羔跑了进来,它甩了甩自己身上的湿漉漉的雨水,然后一尥蹶子钻进了老大娘的怀里,“咩咩。”“咩咩。”桑杰在礼帽的后背上睡着了,阿妈接过孩子,把他放到了床边。“太感谢你了。真是太感谢你了,真不知道这孩子跑到哪去了?”礼帽笑了笑:“我在路上碰见了他,小家伙累了,所以睡着了。”阿爸给礼帽斟了酒,礼帽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头,一口气喝了一杯,一股暖流从他的胃开始蔓延到了整个身体,阿妈放下桑杰走过来说:“孩子有点发烧了,你今天吓到他了。”阿爸叹了一口气,又闷闷的喝了一口酒。阿爸还要给礼帽斟酒,不过被挥手拒绝了,“喝不了了,真的,如果允许的话,我想听听关于雪山的故事。”阿爸再一次听到他提起雪山时突然打了个寒颤,夜雨太冷了。他多少知道眼前的人也许是奔着雪山来的,他或许觊觎那里的山珍异宝,如果告诉他关于雪山的故事能打消他的某些念头,这也算帮了他吧。阿爸点着了一根烟,给礼帽也点了一根,这次他没有拒绝。
“你以为我接下来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吗?不是的,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知道你是从大城市来的,很多事情都不会相信,就如同我不信你说的那些东西一样,不过,我想它们还是存在的吧。”礼帽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这些事情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那会我也许只是个孩子,或者在我还不在这个世上的时候,这些事情就都发生着,你应该明白,这个世界是不受人控制的,当人还不存在的时候,地球就已经存在了,很多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称霸的家伙也可能被一颗陨石,甚至高一点的温度,低一点的温度所灭绝。”礼帽点点头。“但是一座山是长久的存在着的,它们也许会变高,会变矮,不过和人比起来那又是多么漫长的岁月,为什么一动不动的反而活的长,为什么人类反而只有如此短暂的生命呢?也许你不会相信,那是因为山有灵啊,因为大小不一也许存在着能力的不同,但是哪怕一座小山也会保佑它周围的土地,就像它一样。”阿爸的眼神越过雨幕与层层的黑暗,似乎看到了什么。礼帽让自己的身体更靠近火堆了,“你在讲一个神话故事。”他心里想:“这不是远古时代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吗?是啦,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样想也无可厚非。”阿爸把视线拉了回来:“以前的她是多么温柔,祖祖辈辈进山取宝,这原本是个驿站,马帮的汉子在这休息,然后收购足够多的货物,大家都很富足,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附近山里的树都被砍掉了,被一车车的运到了城里,马帮渐渐消失了,采货的人不再感谢神山,金钱让他们疯狂,所以那些原本年年都会长 出来的东西也就不见了。”礼帽心中想:“过度的索取超过了大自然休养生息的速度。”阿爸看他若有所思,以为自己说的话被这个外乡人接受了:“大家走的走,死的死,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片土地上就没多少人了,只有我们一家还留在这里。”礼帽想不通,“为什么会死人呢?”阿爸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所以这应该是一种惩罚吧。”“那为什么你们还没走呢,离开这里?”阿爸吸了一口烟:“我还没说完,原本终年不化的雪现在化的越来越厉害了,雨季一来,洪水也一年比一年大了。所以啊,谁也不敢说今年会怎么样,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至于我嘛,出了事情一味的逃避是没有用的,总要有人留下来嘛。”礼帽嗅到话里一丝威胁的味道,不过他可不怕,“如果我拿不到钱,那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桑杰的烧退了,他的身体结实,捂了一夜的被子就又活蹦乱跳的了,他一起床就溜到了羊圈,他怕阿爸趁他不留神把吉吉拿去卖了,还好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他很开心但一下子又犯了愁。因为阿爸说过哪怕自己不去读书也会把吉吉卖掉,孩子并不知道这只是父亲的气话,他对吉吉堪忧的命运无比的焦虑,天气似乎转晴了,太阳又升了起来,天上的云一片一片的卷起来,就好像有人在耕种着庄稼,天神在孕育着愤怒的暴雨,而现在就是破晓前的宁静。
到了这个时候的香格里拉,游人如织,在离此处很远的月光古城,每个人都试图转动世界上最大的转经筒,双手合十,在缥缈的梵音中说出自己的梦想,在更远的丽江古城,大水车旁的许愿牌也承载着众生的愿力,而这座雪山,虽然很少有人问津,但如果真的有灵的话,此时此刻一定可以听见一个孩子的祈祷吧,他和自己的小羊,还有哪一刻会比现在更加惆怅无助呢,桑杰想,天神何时才会给自己降下暗示?
礼帽远远的看见了桑杰,他昨天是从山那边瞧见的那个孩子,那么会不会是一个胆大的孩子背着自己的父母悄悄溜了进去然后又悄悄溜了回来呢?他不怕神鬼之说,但却知道如果没有好的向导,即使他在年长十岁,也不该贸然的到原始森林中去。他有了一个不好不坏的主意,这也许有些冒险,但过不久别人也会来这里,到时候自己唯一的一点优势就没有了,只要有一分的机会,投机者就有九十九分的勇气,他追上桑杰:“也许我可以帮你保住你的小羊。”
“这是天神的旨意吗?”虽然桑杰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却盲目的相信眼前的这个大人,是啊,如果不看桑杰纯粹的眼神,不了解他胸口中那颗善良的心,那么,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他还相信成年人有特殊的本事,“你,你怎么帮我?”桑杰问道,“我可以帮你付学费,可以说服你的父母,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礼帽智珠在握,“可是我不能让你帮我付钱。”礼帽微微一愣,这个孩子还不懂金钱的魔力,他说:“你想要你的小羊,而我想要的东西却在山里,我不会白白的帮你,但是如果你愿意带我进山的话那么就是你自己在帮自己。”“可是,我也没有进过山啊。”桑杰不想骗人,他看见礼帽脸上的光暗了下来,“这是天神的旨意。”他听见吉吉在旁边咩咩的叫声内心忽然升起了这样的想法,他赶紧说:“如果,你走的不是太远的话,我或许可以把你带出来…”礼帽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带着孩子冒险让他的心有了一点点的愧疚,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另一股力量占了上风,“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可不能告诉你的父母。”礼帽伸出了手,桑杰看着他:“我已经像天神发过了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