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一)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周末,接近傍晚的时候,我在对面的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停停看看。那时,她和另外一个女人路过公园,短发乌黑,从后面看,从脖际推到上,上面层次剪的比较高,干净利落,很男人的发型。一身宽松棉麻质地的衣服海浪一样轻推着她向前。她走的节奏一步三漾,很慢,很闲,很悠然。单肩挎着的超大个帆布包海岸一样护着她。我看着她,不急不徐地走向远处,没有模特走台的凛冽气势,身姿也不是经过形体训练或运动练出的那样挺拔。可能正因为自然,才让人看着感到舒服和享受吧。与这园里的其他女人绝然不同,与这个城里的绝大多数的女人都绝然不同。或许正是这点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距她几米之外,就一下发现了她,并一直目送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这第一次见,也是我见她众多次之中唯一一次她有同伴陪同。

       之后,在公园或者在附近的小路上也碰到过她几次,每一次她都是一个人,穿着宽松的深色的棉麻质地的衣服,单肩挎着超大的帆布包,表情淡然,甚至漠然地漫走。彷佛她的衣服和表情把她隔离在她自己的小世界里,只是路过周围人声沸扬的大世界。只是路过,不沾带一点儿尘土和情绪。我每次都是在好几米远的地方看她,一直看她走远,远到我的视线所不能及为止。

       冬天的一个傍晚,我下班回来在山庄门口看见她稳稳当当,柱子一样立在那里。山庄门口也是村口,像大肚子口袋的口,地方狭小,却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早上,在此居住的居民泄洪一样出门谋生。傍晚,谋生的人们也经此回笼。那时的傍晚直到深夜,这狭小的村口有很多小摊点,各种小吃,各种吆喝,各种问询和交易,整个一锅持续沸腾到深夜的开水。天热时,仅仅经过都会蒸出一身汗。而她,她就像煮饺子煮到饺子飘起来时往锅里点的那点儿冷水,各种沸腾和翻滚中的一点儿安定,这样的反差感丝毫不逊于一束强光打进漆黑的夜里。她立在那里,身着一身深色宽松的棉麻衣服,身上和手臂上摊开搭着和她身上衣服一样质地和版型的衣服,身边还有一只大竹筐,竹筐里叠放着同样材质和版型的衣服,并且毫无例外的都是深色,但也都没有深到漆黑,大都是色彩明度比较暗的深蓝色,深褐色,深灰色等。她那样稳稳当当地立着,像个衣服架子一般,一点儿没有招揽顾客的准备和意思。有人问询,她简短地淡淡回答,不愿多一字去推销。那段时间她每晚立在那里摆摊儿,我每次经过时,都没有看到有人问询,更没看到有人试穿和购买。而她,始终如她第一次站到那里一样:稳稳当当地衣架子一般立着,肩上,双臂上摊搭着衣服,旁边一只大竹筐里叠放着衣服。

       后来,村子村貌整改,进村口的几间小毛坯房被推拆掉了,唯独一间小房子,有两个报亭的面积那样大的小房子暂时幸免于拆,像那个陌生女人一样孤独、安静、岿然不动地立在早晚都翻滚沸腾的村口。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间幸免于拆的小毛坯房子和她联系起来,我想这或许是我的潜意识预见,又或许是她和它在这个大环境里都有独树一帜的共性状态。后来,她租下了那间小毛坯房,她和她的衣服,还有她的那个大竹筐也都搬进了这个小毛坯房。从外面看,小房子是暗的,外面是水泥色,门口的地是拆迁遗留下来的凸凹不平的砖石,她保持着它外在的水泥色和凸凹不平,像是根本也无意打理它们,只是在门锁旁边的墙上系了一撮深紫色小干花。从外面看室内,就是一个字:暗。可不知为什么,我有想走进去看一看的念头,不为探奇,不为看室内布置,不为看衣服,不为看她,我就是想单纯地走进去看看。确实也找不出一个非进去不可的理由,也就一次次作罢。一个轻松的周五傍晚,天还明朗,夜灯还没亮起的时候,我就下班回来了。走到小房子附近时,我决定满足一下自己那点儿稀薄的念想:走进去看一看。我进去时,她,那个陌生的女人坐在那里只抬头淡淡地看我一眼,淡淡弱弱地说:“看一看”。然后,就低头看她的书去了。我慢慢细细地看这里:室内全部用粗粒的水泥,应该说是水泥渣粉刷,室内占地面积最大的是靠里面大实木桌,桌子上摊开几件衣服,还有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三两个小橘子。她背靠墙坐在桌子后面,正面对着门,看一本书,左手边是一个U形细管灯,泛着蛋黄一样的橘色光。桌子底下是那只大竹筐,前面是一个暗色的衣帽架,大概有一米多长,稀疏地挂了几件衣服,倾斜着横在那里,正好抵挨着有门的那面墙。左右两面墙上各有一根用好几个钉子像打了很多结的铁丝攀着,每个钉子都钉进了墙里,钉头挂着一个小铁丝孔,衣架撑着衣服就正好挂在小孔里。每两个钉子之间有一个很小很小的灯,似乎很不好意思地挤出蛋黄一样的橘色亮,就像夏夜没有月亮的地上星星点点地爬了几只萤火虫。她即使没抬头,我这样细细地看也觉得不好意思,立即转身离开似乎也不大礼貌。于是,我走近衣服,与它们保持着友好的安全距离,不伸手翻动,只用目光检阅它们。坦白讲,我对它们并不感兴趣,尽管我知道这些衣服穿着舒服,做工和质感肉眼可见的不错,但是,它们不是我的菜。检阅完了,像空手逛了一个橱窗,又不完全像空手逛一个橱窗。她除了最初那句淡淡的“看一看”没有再招呼我一声,甚至也没有再抬头看一下。很默契,我也没打算打扰她,漫步检阅到门口就顺势离开了。之后,每次再经过这里时,再没有进去探询一下的念头,和没有念头探询这一片热辣滚烫的小摊儿一样。我理所当然地忘了她,忘了这个小房子,忘了这里存在的各种小摊儿,与其说忘了,不如说是自动屏蔽,我继续踩着自己的节奏早出晚归。

       村貌整改持续进行,我不关注这个,也没注意村口原来那几间旧的小毛坯房被推倒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这期间我都是跟两个同事一起坐另外一个同事的顺风车,进出也就不必经过村口了。但,有一天我加班错过了顺风车,坐地铁回来,走到村口时,一下子感觉不一样了:宽敞、安静、疏朗了不少。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村口已经不允许小贩们摆摊儿了,他们自然也都循其他地方经营生计了。接下来连着几天我都坐地铁上下班。村口的早晚上下班高峰期依然像泄洪的闸门,翻滚,沸腾而出;汇集,倒灌而入……只是,早晚进出高峰期时如此,旋风一样极有效率的燃暴和止熄。中间时间人员出入就像沥沥淅淅的小雨不间断地下个没完,但下不大。不再经过拥挤,不再遭受嘈杂,不再体感热腾,我是喜欢这样有节制的安静和热闹的。有一次经过时,我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间倔强的小毛坯房没了,那小房子里的陌生女人和她的衣服,还有她的大竹筐也消失了。我明确这应该是早没了,只是我才刚刚意识到和发现它们是刚刚才没的一样。整改,是个威力十足的武器,一切拥挤,喧嚣,沸腾,混乱,人情,滚烫,淡漠,独树一帜等等都能被整改成情绪稳定的一马平川,就像衣服上再多的崎岖不平,都能被热熨斗一下治服一样。

      从那以后,生活继续,日复一日,日月交替......从那以后,我好几年都没再遇到那个陌生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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