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
阿鸣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打湿了身上的汗衫。
知了,知了。
窗外的蝉鸣声依然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烦死了!”
阿鸣暴躁地将手边的枕头扔向窗户。
枕头软绵绵地打在窗边的墙上,无声地落在地上。
他双手抱膝,突然喉咙间突然发出沉闷的呜咽声,将头深深埋在两臂之间。
消灭掉大半个西瓜后,阿鸣还是被正在打扫屋子的母亲赶出门。
就在他站在院门口犹豫不决到底要去哪里时,一个清脆而略带迟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那个——”
他这才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女孩子。
与他年纪相仿,撑着一把花伞,上身白色短袖衬衫,下面穿着齐膝盖的棕褐色短裙。
见阿鸣回过头,女孩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问道:“请问,季婵秋家怎么走?”
“季婵秋?”
阿鸣的脸上一阵僵硬,过了一会儿才指着前面说道,“就在前面,电线杆旁边的那家。”
女孩似乎并没看到他的不自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又回头看他:“我视力不太好,能麻烦你带我过去吗?”
阿鸣挠了挠头,点点头。
“真是谢谢你了。”女孩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微笑道,“你好,我是季蝉羽,是蝉秋的堂姐。”
“呃,你好。”阿鸣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慢吞吞道,“我叫顾鸣。”
他一向不太爱和别人打交道,更别说是同年龄的女孩子。
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看到他的样子,季蝉羽笑道:“你不用这么紧张的吧,我又不会吃人。”
阿鸣无声干笑。
“你知道蝉秋是怎么死的吗?”
大约走了七八步,季蝉羽突然问道。
阿鸣一愣,不由站住脚步。
似乎没注意到他,季蝉羽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蝉秋她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在一个下雨天,不小心掉进河里。”
她微微侧过身,微笑着看着阿鸣:“可是有时候,我有种感觉,蝉秋的死,并没有这么简单。”
阿鸣的脸一瞬间惨白。
他感觉自己气息逐渐变粗,身子微微颤抖着,似乎背后都渗出了一层冷汗。
“怎么会有人在暴雨天跑出去?蝉秋她又不傻。”季蝉羽笑着仰起头,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四周一片安静,只听见一阵又一阵的蝉鸣声。
大约是暴雨快来了。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蝉鸣声,小时候总是缠着邻居家的大哥哥帮我捉呢。”
阿鸣只觉一股寒意迅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阿鸣哥哥,原来知了就是蝉啊!”
“阿鸣哥哥,我的名字也有一个蝉字哦!”
“阿鸣哥哥,你帮我捉一只好不好?就一只!”
久远地几乎都快忘记的声音再次响起。
伴随着稚嫩而清脆的声音,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模糊的身影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说好了哦,吃过午饭我就在河边的柳树下等你,不见不散哦!”
阿鸣忍不住抬头看天。
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天,也是这个时候,这样灰蒙蒙随时会下暴雨的天气。
他站在乱哄哄的人群后,呆呆地看着一个僵硬的小小身体被大人们从河里打捞上来。
曾经的笑颜已经从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消逝散去。
曾经的笑语也不复存在。
再也不会有一个叫蝉秋的小丫头片子再跟在他的身后跑动跑西了。
而那条夺走她生命的小河,
就在他们身边静静地流淌着,
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蝉秋的父母不在家,于是两人便直接先去了蝉秋的墓前。
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年,蝉秋的墓前仍然非常干净,也没什么杂草,周围包围着一圈五颜六色的太阳花,非常好看。
显然是经常有人过来收拾。
蝉羽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双目微闭着。
阿鸣则站在她身后,一边为她撑着伞,一边静静地望着墓碑上的文字。
“你在想什么?”
蝉羽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
阿鸣回神,这才发现她已经站起身,正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一瞬间阿鸣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长大的蝉秋。
或许是因为她们是堂姐妹的缘故吧。阿鸣心想。
他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好了?我们走吧。”
蝉羽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走到半路,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一眨眼的功夫,阿鸣已经从头到脚都浇了个透。
蝉羽虽然有雨伞撑着,但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还好,有伞撑着,但估计也支撑不了多久。阿鸣左右张望了一下,突然想起不远处是有一个凉亭的。
“前面有个凉亭。”阿鸣想起前面不远处是有一个被废弃的亭子的,小时候他们几个小孩子经常在那里玩耍,“应该可以避避。”
蝉羽点头。
等躲进亭子内时,两人基本上都成了落汤鸡。
蝉羽收好伞,看到阿鸣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哈哈哈,你这样子,真的好搞笑哦!”
阿鸣无奈地瞄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站在亭子边挤着衣服上的水。
池塘里水满了 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 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 好不好
咱们去捉泥鳅
阿鸣的动作突然一滞。
回头,看见蝉羽靠着坐在栏杆边上,一边晃着小腿一边望着外面唱着歌。
池塘里水满了 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轻轻的歌声中,阿鸣却觉得自己的脑子越发沉重。
迷糊中,他仿佛听见另一个熟悉的稚嫩声音。
天天我等着你 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 好不好
咱们去捉泥鳅
他终于想起来。
蝉秋也很喜欢这首歌。
尤其在下雨的天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首歌。
无论他怎么厌烦,她依旧笑嘻嘻地唱着。
最后还会来一句:“阿鸣哥哥,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捉泥鳅啊?”
而她最后一次唱这首歌,是在淹掉入河中的当天。
“阿鸣哥哥,我不想捉泥鳅了。你帮我捉蝉好不好?就一只!”
而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被尘封的记忆之锁被打开了。
他想起来,当时他是一边玩着游戏,一边不耐烦地应道:“行行行,今天吃了午饭后就去捉。行了吧?”
听到他的话,小小的蝉秋立即扑到他的背上:“阿鸣哥哥,你真是好人!”
被她这么一冲击,阿鸣整个身子都往前冲了。
再看屏幕,好不容易冲到最后关卡,Game Over。
“啊啊啊啊!死丫头!”
蝉秋淘气地躲开他愤怒的拳头:“阿鸣哥哥,吃过午饭我就在河边的柳树下等你,不见不散哦!”
雨声渐渐变小。
蝉羽的歌声已经停止,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颓然蹲在地上的阿鸣。
他的脸上,早已布满泪痕。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阿鸣摇摇头,痛苦地一遍遍重复着:“我该记得的,我该记得的。”
因为游戏冲关失败,阿鸣吃完午饭后又立即坐到电脑前。
最后还是母亲将他从游戏中拽出来,一脸焦急:“阿鸣,你知不知道蝉羽下午去哪里了?”
阿鸣的意识还停留在游戏中,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
“这可糟了。”他的母亲一边往外走一边摇摇头,“蝉羽爸爸都找了她一下午了,到处都没见到人。这刮风下雨的天气,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跑哪儿去了?”
仿佛在验证她的话似的,一记响雷在窗外响起。
阿鸣瞬间清醒了。
紧接着,他仿佛被一桶冰冷的水从头浇到尾。
他忘了,蝉羽和他约好,吃过午饭要一起捉蝉的。
那小丫头该不会真的还在等他吧?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脑海中,很快被他打散了。
蝉秋又不笨,见到打雷下雨了还不知道赶紧回家?
想到这里,阿鸣强硬压抑住内心的一丝不安,继续投入游戏中。
他的这一丝不安,在第二天中午听到外面有人高喊“有小孩落水了!”时达到极点。
狂奔至河边,在看到已经僵硬冰冷的蝉秋被抬上岸时,他整个人都吓呆了。
蝉秋真的是一直在柳树下等他。
“阿鸣哥哥,吃过午饭我就在河边的柳树下等你,不见不散哦!”
仿佛又听见蝉秋银铃般的笑声。
他突然转身就跑,也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远,最终筋疲力竭地摔倒在地上,痛哭流涕。
夺走蝉秋生命的,不是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不是冰冷的河水。
是他。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阿鸣像是苦累了似的,颓然地靠着亭子柱子坐在地上。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对任何人说。一开始是害怕,后来又多了愧疚。现在说出来,心里也舒服了些。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哪怕告诉警察也行。”
蝉羽看着他,好半天才出声:“我想,蝉秋她一定不会怪你的,她也一定不希望你背负着这些。”
阿鸣愕然。
蝉羽从随身的小包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阿鸣默默地接过,信封一看就知道有了年头了,却被保存得很好。
从里面掉出一张粉红色的信纸,上面稚嫩的字迹显然出自一个小孩子。
“我很高兴新家搬到这里,因为认识了阿鸣哥哥。
阿鸣哥哥人很好,在我跟在爸爸到他家时,给了我好多糖果吃,最后还送给我一个大大的小熊玩偶。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爸爸他们都不肯给我买玩具的。
我好喜欢阿鸣哥哥,他是好人。”
“我才不是什么好人。”
阿鸣喃喃念道,嘴角微微上扬,眼前却又忍不住地模糊了。
“蝉秋活着的时候,总是说最喜欢阿鸣哥哥。她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快乐幸福,而不是一直沉浸在内疚痛苦中。所以,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她不会怪你的。”
“是这样吗?”阿鸣失神地喃喃念道。
蝉羽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撑开伞,走出凉亭,最终消失在阿鸣的视野中。
他抬头望向西方。
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终于,雨过天晴。
吃过晚饭,阿鸣把凉椅搬到院子里,一边乘着凉,一边啃着西瓜。
在看到正走过来的人时,他猛地站起身,冲到院门口,喊道:“季叔叔!”
听到呼唤的声音,原本正在走路的蝉秋父亲不由慢下脚步,待看清阿鸣,笑道:“阿鸣啊,今天这么早就吃完饭了?”
阿鸣点头:“季叔叔,今天您侄女来了,不过你们不在家,我就带她去给蝉秋扫墓了。”
“我侄女?”蝉秋父亲一脸困惑。
“对啊,叫蝉羽,长得还挺漂亮的,说是蝉秋的堂姐。”阿鸣正说着,却看到蝉秋父亲的脸色越来越晦暗,不由奇怪道,“季叔叔,您怎么了?”
“我没有兄弟,也不认识一个叫蝉羽的女孩子。”蝉秋父亲皱眉道,“阿鸣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一向耿直,说不认识那就一定不认识了。
阿鸣的身子僵硬了。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听见一声又一声的蝉鸣时远时近。
知了,
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