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爆烟花

第一章:铁锈重逢

刹车片摩擦的锈味涌进鼻腔时,我正数着军大衣袖口脱线的毛球。第三十一个线头刚捻到指腹,后排突然爆开塑料袋窸窣声,混着股冻梨的冰碴子味。那颗褪色的水钻五角星就是在此时晃进来的,悬在灰蒙蒙的车窗背景里,像枚生锈的图钉扎进视网膜。


“往里点。”苏晴膝盖顶到我大腿外侧,帆布包拉链扣上的彩虹钥匙链刮过座椅弹簧。她掏冻梨的动作带落一包纸巾,粉紫色包装在积着黑垢的过道里滑出半米。没有半点的生疏感,即使多年未见,我们依然还像学生时代那般。


我弯腰去捡,后颈突然贴上冰凉的金属片。她耳坠摇晃着垂下来,水钻边缘发乌,初中毕业那年在地摊砍到三块五的廉价货。“刘春生化疗了。”她咬冻梨的声音混在引擎轰鸣里,“张胖子在城南开了洗脚城,充五百送拔火罐。”


车窗霜花被哈气融出硬币大的孔洞,远处亚麻厂冷却塔缠着藤蔓,铁架锈成血管破裂的暗红色。苏晴指甲缝里嵌着蓝墨水,和当年往我课桌刻“王八蛋”时一模一样。客车碾过坑洼,她手肘撞到我肋骨,袖口隐约露出半截褐色疤痕,形状像条僵死的蚕。


“还抽烟呢?”她突然揪我军大衣领口嗅了嗅,冻梨汁水顺着下巴滴在起球的毛领上。前排老太太回头瞪我们,手里转着褪色的佛珠,塑料珠子磕在座椅铁框上哒哒作响。


我摸出半包红梅,滤嘴被大衣口袋里的棉絮裹成灰色。她劈手夺过去,指尖划过我掌纹时带着冻疮的粗粝感。“戒了。”她甩开打火机,火焰在颠簸中抖成细线,“上个月在省城诊所,那大夫说抽肺要烂成蜂窝煤。”


客车碾过减速带,她整个人砸在我肩头。羽绒服拉链硌得锁骨生疼,廉价香水味混着柴油味往气管里钻。她帆布包侧袋露出半截病历本,边角卷得像烂菜叶。我想起初三那年她翻墙摔断腿,也是用这种劣质纱布裹着石膏晃了三个月。


“到纺织厂家属区停!”她突然冲司机喊,喉结下方贴着块创可贴,边缘翻卷发黑。起身时羽绒服勾住座椅弹簧,扯出缕灰白的填充棉飘在空中。我数到第三十七个线头时,听见她踩在结冰踏板上的脚步声,和十五岁逃课跳墙那天的频率重叠。


霜花重新爬上玻璃前,冷却塔尖的残雪正簌簌坠落。发动机重新轰鸣时,我摸到大衣口袋里的冻梨核,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塞进来的,表皮还留着带蓝墨水的指甲掐痕。


第二章:哑火烟花

供销社仓库的铁门在风雪里嘎吱作响时,苏晴正踩着结冰的啤酒箱翻找烟花。她的雪地靴在纸箱上碾出黑色擦痕,塑料模特断手从货架顶层垂下来,指尖挂着“清仓三折”的硬纸牌。


“就剩这些哑巴货了。”看门老头嘬着旱烟,烟灰落在苏晴捡出来的烟花筒上。她抓起两盒摔炮往我怀里塞,包装盒上的仙女棒图案褪成惨白色,像隔夜的馄饨皮。


江堤护栏结着冰甲,我蹲在雪地里第三次划火柴。引线哧啦燃到半截就蔫了,苏晴突然扯开羽绒服拉链,暖宝宝撕扯声混着冰裂声格外清脆。“别糟蹋体温了。”我话没说完,她已经把发热贴拍在引线上。


劣质胶水在低温下失去粘性,包装纸被江风掀起一角。她叼着火柴梗含混不清地骂:“这玩意儿比烟花靠谱。”火焰顺着暖宝宝边缘爬上来时,她露指手套的破洞里飞出棉絮,混着火星落在去年冻死的芦苇茬上。


烟花终于蹿上夜空,在离冷却塔尖二十米处炸成暗红色雨点。苏晴仰头大笑时,我看见她喉结下方的创可贴换了新的,边缘还粘着碘伏的褐痕。初二那年的烫伤疤在火光里泛着釉光,她突然把冰凉的拇指按在我眼皮上:“像不像琥珀里的虫子?”


第二支烟花筒在冰面打转,引信嘶鸣着烧穿了她的毛线手套。她甩着手在冰上蹦跳,融化的雪水渗进靴子,在冰面留下潮湿的脚印。我摸到她塞进我裤兜的暖宝宝残骸,余温正透过布料灼烧大腿外侧的旧伤——那是初三替她挡砖头留下的。


对岸洗脚城的霓虹灯牌突然亮起,粉紫光线透过冰雾染脏了雪地。苏晴踹飞冻硬的易拉罐,铝罐撞在废弃的渔船铁皮上,回声惊起芦苇荡里越冬的麻雀。她褪色的手套挂在护栏铁刺上,随江风晃成支离破碎的旗。


“明年买加特林。”她对着冰封的江心吼,呼出的白雾被霓虹灯染成淤青色。我数到第七个烟头时,最后一支烟花在冰窟窿里闷响,炸起的水珠在半空凝结成冰粒,簌簌落进她敞开的衣领。


第三章:裂缝生长

王胖子麻将馆的防盗门卡在雪堆里时,苏晴正用冻红的膝盖顶我的后腰。铁门吱呀着撕开条缝,陈年烟油味混着霉味涌出来,撞上她羽绒服领口的樟脑丸气息。


“这破棺材板还没烂透?”她踹门的回力鞋在门槛结冰处打滑,整个人栽进我怀里。麻将牌哗啦声突然静止,七八双眼睛从绿绒布赌桌后浮起来,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张胖子的金链子陷在肥肉里,正用打火机燎烤冷掉的猪头肉。他推过来的塑料凳三条腿裹着透明胶带,苏晴用鞋尖勾住凳腿一挑,整张凳子砸在贴满通下水广告的墙上。裂到毛主席画像嘴角的墙缝簌簌落灰,那道疤瘌似的豁口正好吞没了画像里的红宝书。


“刘春生没了。”李艳玲的假睫毛在烟雾里扑闪,新做的水晶甲敲击啤酒瓶,“你俩当年往他茶杯倒蓝墨水……”话尾被苏晴的冷笑截断,她正把褪色的彩虹钥匙链往麻将牌上按,塑料星月在幺鸡图案上压出浅痕。


第十三圈时,苏晴突然掀翻牌桌。麻将混着冻硬的瓜子仁溅到煤炉上,滋啦腾起的白烟裹着她嘶哑的嗓音:“这破地方连暖气费都坑?”王胖子讪笑着往炉膛塞废纸壳,火光映出他后颈的拔罐紫斑,像团溃烂的星空。


散场时雪已经埋到消防栓的红漆。苏晴突然把手捅进我大衣口袋,毛线手套破洞里钻出两根冰凉的手指,正掐着我掌心那块烟疤。“装什么蒜?”她鼻尖冻成透明色,呼出的白雾染灰了路灯,“初三替我挨砖头那会儿,你手可比现在热乎。”


我们踩着供销社的废纸箱往大路跋涉,她帆布鞋突然陷进冰窟。拽她起身时,她顺势把整个手套塞进我口袋,破洞处钻出的指尖划过诺基亚键盘,2008年的烟花视频在雪幕里泛着幽蓝。


路灯在雪地上照出深浅不一的坑洞,像被鼠群啃食过的冻疮。她突然停在拆了一半的亚麻厂围墙下,褪色的拆迁告示在风里拍打钢架。我们十五岁刻在水泥柱上的“王八蛋”正在剥落,最后那个竖弯钩被铁锹铲去了半边。


“明天去南方。”她扯下毛线手套往我脖子里塞,线头勾住耳坠上的水钻,“混不好就嫁个修暖气的。”雪落在她睫毛上积成冰粒,眨动时簌簌落进领口。


苏晴的笑声混着远去的除雪车轰鸣,她踹飞的易拉罐在凌晨的街道上叮咣作响,直到变成风雪尽头一粒微弱的铁锈色光点。


第四章:可乐拉环

火车站自动售货机的投币口卡住第五枚硬币时,苏晴的雪地靴已经踹在钢制外壳上。金属震颤声惊飞了檐角冰棱,十五岁那年她在小卖部踹碎摇摇车玻璃的姿势,此刻在春日残雪里精准复刻。


“烂机器吃钱倒是利索。”她扯下毛线帽往我怀里砸,耳垂上的水钻五角星剐蹭拉链,在脖颈划出细红痕。硬币终于叮当坠落,易拉罐滚落口的铁皮翻卷着,像我们初三撕毁的月考成绩单边缘。


冰镇可乐在她虎口凝出水珠,顺着拇指疤痕蜿蜒而下。分喝时铝罐外壁的冷凝水渗进袖口,她突然翻转罐体:“敢对嘴喝就剁了你。”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广播里的《成都》,候车厅立柱上的春运海报正在剥落,民工褪色的编织袋堆成小山。


拉环断裂的瞬间,血珠从她拇指指腹沁出来。我扯开她帆布包内侧暗袋,创可贴上的卡通猫早被磨得只剩半张笑脸。“玻璃珠硌死人了。”她甩开我缠纱布的手,腕骨上那串透蓝珠子撞在候车椅铁扶手上,发出类似冰裂的轻响。


那是去年在省城二手市场淘的,摊主说是九十年代亚麻厂女工们的时髦玩意。她腕间的旧疤被玻璃珠磨得发红,初二那晚替我挡下的碎酒瓶,终究还是比烟花更早烙下印记。


“赵雷还没咱厂小赵唱得有劲。”她踹着自动售货机打拍子,靴底沾着融雪和烟蒂碎屑。


南下列车进站时刮起穿堂风,她突然把可乐拉环拍在我掌心,断口处的血渍已经氧化成褐色。“当个书签挺合适。”她拉高衣领倒退着走,玻璃珠在安检仪履带上折射出碎光。


我握紧拉环蜷进候车椅,铁锈味从指缝渗出来。对面农民工正用诺基亚拍站台电子钟,蓝光照亮他皲裂的拇指——那上面也缠着印有诊所广告的创可贴。可乐罐被保洁扫进蛇皮袋时,最后一点气泡在锡皮里闷声爆裂,像我们从未点燃的某个除夕夜哑炮。


玻璃珠手链在裤袋里发潮,三年前江堤捡的鹅卵石正躺在同一侧口袋。它们隔着布料相互磨损,直到广播响起最后一次检票提示。我起身时拉环边缘割破掌心,血珠滴在“无座”车票的油墨字上,恰好模糊了终点站名。


第五章:褪色晚安

诺基亚键盘的绿光在十点准时亮起时,我正用裁纸刀剐蹭工位隔板的双面胶。跳跳猫表情包在像素屏上抽搐,苏晴身后碎花窗帘被夜风吹得鼓胀,像张随时要挣脱桅杆的旧帆。


“暖气片漏水淹了楼下麻将馆。”她镜头扫过出租屋剥落的墙皮,窗台野菊花在玻璃罐里蜷成褐色线团。那是三年前江堤采的,当时她非说蔫巴的才有中药味。视频里突然传来金属撞击声,她迅速调转镜头:“隔壁装修呢,钻头比王胖子鼾声还带劲。”


暖宝宝广告在聊天框下方闪动,她发来的晚安渐渐变成系统月亮图标后,我学会了从视频杂音里捕捉信息:02:33秒的咳嗽对应省城雾霾指数,04:12秒的关窗声意味着夜班护士查房。


深秋某夜视频突然剧烈晃动,白墙背景里闪过半截石膏腿。她扶正手机时彩虹钥匙链勾住充电线,“工伤理赔金够买半车烟花。”她嚼着止痛片笑出重影,窗台野菊花不知何时换成了塑料仙人掌。


春节加班那周,她视频背景里多了台二手制氧机。月光图标跳出来时,我正用可乐拉环刮除键盘里的泡面渣。诺基亚突然震动,2008年的烟花视频第七秒卡成雪花屏,她当年喊话的嘴型在慢放里裂解成乱码。


最后一次视频通话在梅雨季,她身后白墙洇出黄褐色水渍。野菊花枯枝重新出现在窗台,旁边躺着褪色的彩虹钥匙链。“暖气片修了三年还没通。”她指甲在镜头前闪过寒光,贴的是义乌产的机雕甲片。制氧机突然轰鸣,盖住了她那句“其实那盒烟花......”


诺基亚收件箱爆满那夜,我翻出冻出冰碴的玻璃珠手链。最末那条短信卡在发送中断的图标下,光标在“其实那盒烟花”后面固执地闪烁。充电器接触不良的瞬间,2008年视频突然跳帧,她转身时马尾扫过屏幕,十五岁的发丝在电流干扰中化作苍白的雪线。


野菊花彻底消失后的视频里,她开始用美颜特效。虚拟腮红盖住了熬夜的乌青,卡通猫耳朵恰好挡住亚麻厂冷却塔形状的胎记。当月亮图标变成灰色方块那晚,我拆开工位隔板,双面胶残留物里嵌着半片水钻,是某次她凑近镜头时掉落的五角星碎屑。


除夕夜加班收到群发祝福时,诺基亚电量图标突然回光返照。最后那条残缺短信在零点自动重发,霓虹灯牌的光污染透过写字楼玻璃,将“其实那盒烟花”染成洗脚城招牌同款粉紫色。我摸出大衣内袋的冻梨核,霉斑已经爬满当年她指甲掐出的月牙痕。


终章:冰河刻度

信用社自动取款机的蓝光刺破雪雾时,我正用冻僵的拇指搓捻毛线帽的起球。年终奖数字弹出瞬间,手机在羽绒服内袋震动,朋友圈小图里喷溅的烟花把屏幕染成淤青色。苏晴站在义乌商贸城顶楼,加特林烟花烧穿的夜空正将"恭贺新春"熔成铁水,她耳垂上的水钻换成碎钻流苏,在火光里折射出洗脚城霓虹的质感。


点赞红心在屏幕结霜前亮起,玻璃幕墙倒影中,我对着ATM摄像头理了理磨破的领口。身后雪地上印着"专业通下水"的广告单,被风卷到当年亚麻厂冷却塔的方位,冻在冰层里的传单边角支棱着,像她十五岁撕碎的月考卷。


社区食堂的铝饭勺敲击声盖过记忆里的下课铃,打菜窗口正架在我们刻过三八线的水泥地上。保温桶蒸腾的热气里,墙角半截粉笔画随光影晃动——那是初三逃课被罚扫除时,她用蓝粉笔描的楚河汉界。如今裂缝贯穿整面墙,食堂阿姨的拖把卡在豁口,脏水正渗进当年藏烟头的墙洞。


诺基亚在零下三十度里回光返照,电量图标忽明忽暗如同垂危监护仪。2008年的烟花视频卡在第七秒,她转身时马尾甩出的弧度恰好对接窗外炸开的迎新烟花。当年该抛来的沙包此刻正在大衣内袋发潮,裹着三张相亲照片和樟脑丸。


碎冰在靴底碾成蓝墨水的颜色,新装的太阳能路灯把雪地照出冷库的惨白。我摘下起球的绒线帽哈气,镜片瞬间糊成毛玻璃。指尖划过霜雾时,十五岁那个雪夜的触觉突然复苏——她曾在我结霜的眼镜上画王八,龟壳正好挡住刘春生板书的身影。


"晴"字最后一竖将将收尾,诺基亚在裤袋里彻底沉寂。信用社电子屏开始滚动拜年标语,红光透过冰雾映在字迹上,融化的水珠沿着镜框流到嘴角,咸涩像那年混着硝烟味的冻梨汁。环卫车铲雪声由远及近,冰层下的楚河汉界随震动裂解,粉笔末混着煤渣浮上雪面,在路灯下泛起银河般的磷光。


跨年烟花再度炸响时,我摸到裤袋里的可乐拉环。铁锈已经啃穿锡皮,照片上的姑娘耳垂光洁,没有摇晃的水钻,没有褪成灰色的创可贴,没有十五岁那个雪夜在课桌刻下的生锈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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