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卫觊上疏说:“如今的大臣们喜欢说一些悦耳的话,他们说政治,就把陛下比着尧、舜;他们说军事,就把吴、蜀比着老鼠。臣认为不是这样。四海之内,分之为三,俊杰之士,各尽其力,各为其主,这与当初六国分治并没有什么区别。当今赤地千里,没有人烟,幸存下来的人民,生活困苦,如果陛下不能留意努力,国家将会凋敝,国势难以振作。武皇帝(曹操)的时候,后宫每餐不过一个肉菜,衣服不用锦绣,坐垫边缘不加任何修饰,器物不用朱砂油漆,所以能平定天下,遗福子孙,这都陛下亲眼所见。当今之务,应该君臣上下,计较府库,量入为出,还担心不够,岂能工役不止,侈靡日甚,以至国库枯竭。当初汉武帝信神仙之道,说得到云端的露水,和着玉屑喝下去,就能长生不老,于是立起承露台,上面铸成神仙手掌,伸到天上去接露水。陛下通达圣明,每每嗤笑,认为他不对。汉武帝想要求露水,尚且被非议。陛下根本就不想要那露水,还要去把承露台运来做空摆设,没有任何好处,白白靡费功夫,这都是陛下应该深思裁决的吧!”
当时皇帝又下诏收夺民女,之前已经嫁给平民或低级官吏的女子,收回改嫁给朝廷的士人,允许他们用奴婢来赎回。又在其中简选有姿色的,充入后宫。太子舍人、沛国人张茂上书进谏说:“陛下是天子;百姓吏民,是陛下之子。如今夺取吏民的妻子,配给士人,无益于夺取哥哥的妻子,配给弟弟,作为父母来说,就是偏心了。又,诏书说可以以年纪、容貌与妻子相当的奴婢来赎回,那么富者将倾家荡产,贫者典当借债,高价购买奴婢来赎回自己的妻子。陛下以给士人征婚之名,而行自己充实后宫之实,那陛下的丑恶比士人更甚!得到妻子的人,未必高兴;而失去妻子的人,必有忧愁。或穷或愁,都不得志。有天下而不得万民之欢心者,很少有不危殆的。大军在外数十万人,一日之费不止千金,举天下之赋以供应军费,尚且不足,何况还有后宫那么多编制之外的女子!再加上皇后、嫔妃,以及太后家族,随意赏赐,内外交互引援,其费用以达到军费的一半!汉武帝挖掘人工湖,堆土为山,所幸是当时天下一统,没人敢与他争锋罢了。如今天下衰乱,已经四十五年,马不能放下马鞍,战士不能卸下盔甲,强寇环绕边疆,图谋倾危魏室。陛下不战战兢兢,兢兢业业,一心念着勤俭节约,反而以奢靡为务,让尚方(制办和掌管宫廷饮食器物的宫署)制作玩弄之物,后园建筑承露之盘,这些诚然是可以快耳目之欲,但也足以鼓动敌寇大举侵犯之心。痛惜啊!舍弃尧、舜之节俭,而为汉武帝之侈靡,臣甚为陛下感到不可取!”
皇帝不听。
高堂隆病重,口述上书说:“曾子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的病情,有增无减,常常恐怕突然去世,忠心无法表达,臣一片丹心至诚,希望陛下稍稍垂览!臣观察,夏、商、周三代之有天下,圣贤代代相传,历经数百年,普天之下,没有一尺土不是王土;率土之滨,没有一个人不是王臣。然而,夏桀、商纣两位昏君,纵心极欲,以致皇天震怒,宗庙国家,毁为废墟。周武王将商纣枭首,悬挂于太白旗之上;商汤在鸣条打败夏桀,将他流放。天子之尊,被商汤、周武王接替。难道夏桀、商纣是特殊的愚人吗?他们也是圣明君王的后代呀!黄初年间(曹魏建政之初),上天曾发出警告,燕巢中发现一只怪鸟,鸟嘴、鸟爪、胸前,全是赤色,这正是魏室大怪异之事。应该要防止鹰扬之臣,不要祸起萧墙之内。可以简选诸曹氏亲王,让他们在各自的封国设立军队,像棋子一样,分布全国,拱卫京师,辅佐皇室。皇天并不跟任何一姓更亲,只是辅助有德之人。百姓歌颂德政,政权寿命自然延长;如果百姓怨叹,则上天会收回福禄,再授给有才能的人。由此看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陛下的天下!”
皇帝亲笔手诏回复,深切慰劳。不久,高堂隆去世。
陈寿曰:
高堂隆学业修明,志在匡正君王,借天变陈述警诫,发于诚恳,真是忠臣!只是他主张修改正朔,又让曹氏追认舜为始祖,这岂不是他的主观意愿,超过了他的学识!
华杉曰:
历史常有与民争利之事,但发展到曹叡这样大规模与民争妻的,还真是罕见!欲望没有边界,也没有底限,没有什么事是人干不出来的,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信哉斯言!
高堂隆的遗奏,要曹叡注意鸠占鹊巢,“宜防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他是已经看到了司马懿鹰视狼顾吗?不过,他的药方,让封国亲王各自建立军队,那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制造出更大的问题,自然是万万不可。曹叡到底应该怎么办,也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