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葬礼

回村的路口,终于等到了姑表哥开车来接。
已经跑了八年的五菱宏光,要不是还能跑,还真看不出是一辆车来,放在一堆废铁里根本分不出来。表哥一路紧紧踩着油门,我一路紧紧抱着座椅,生怕这辆老车把自己颠出去。
豆大的雨伴着凉风穿过没有玻璃的车门,直拍在人的脸上,两边碧绿的田园风光呼啸而过。无暇欣赏家乡的风景,直到颠得早饭都要吐出来的时候,到了。
奶奶去世了。
没有听到呼天抢地的哭声,回到四十余年的老宅,看到家人的脸上布满了平静和疲惫。听表哥在车上说,奶奶已经闹了将近半个月了,输了一次液以后,整个人就开始在生命的边缘徘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基本每天都是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去世的前一天,突然就什么都吃不下了,然后就是半夜,在家人的注视下,平静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正堂的冰柜,奶奶就平静的躺在那里。侧面的桌子上,摆着奶奶的相册,相册前面三根烧糊的棒子胡插在了装满香灰的碗里。两根巨大的蜡烛在相册的两边燃着,听说是不能灭掉,要燃尽起码也要三天。桌子上零散的摆着水果盘,饼干,桃酥之类的食物。同样是一根不能断掉的香,在空气中静静地画着烟圈,直直飘向老屋的屋顶。
接过了孝服,穿上之后,我也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坐在了冰棺的正前面,和家人们一起,看着屋外的雨越下越大。
冰棺排出的热气让整个屋子热得出奇。整个上午已经有很多人来过了,折腾累了的家人终于开始喘了一口气,在屋里小声的聊着天。挨着正堂的西屋卧室,一群村里的老奶奶们忙着叠纸钱,金元宝,扯孝布,做孝服。听着这些人鸡一嘴鸭一嘴的说着村里的事,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的世界,从北京,回到了三十年前,甚至是五十年前的河北农村,因为奶奶们嘴里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些风土人情,几十年来都是这样。
天色渐晚。
光膀子的汉子们把一车车的肉、豆腐、白菜、片粉、木耳从车上卸下来。一个对眼儿的精瘦精瘦的小老头,抱着远远比他粗的木棍子,塞进了刚刚引燃的大锅底下。雨后天气有点潮湿,柴火不好引,他半跪在地上,聚精会神的使劲儿吹着锅底,直到整个脸都被烟熏得黑漆漆,才满意的爬了起来。趴累了,他就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到我嘿嘿一笑,一口门牙只剩下歪歪斜斜的两颗。四五个汉子站在巨大的案板边,甩开了膀子切着肉,撑起了整个大锅饭的流水线。掌勺的大爷正刷着巨大的铁锨,丧葬的总理事正忙着计算账务,分派人手。数不清的碗碟摆在了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震天的炮声响起在老宅的后墙,开饭了。
一个馒头,一碗烩菜,也是一种让人无法阻挡的美食。整个院落突然之间就热闹了起来,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都来这里吃上一碗,为宅子添加人气。肥瘦合适的五花肉透着鲜亮的酱色,炖出的白菜咬一口带着鲜甜,更别提咕嘟咕嘟熬得入味儿的豆腐了。看着人们一口大葱,一口馒头,一口菜,一口啤酒地吃着喝着,任是肚子不太饿,食欲也被勾了起来。七块钱的白色红塔山,被拆成数百根放到盘子里,就像散了的火柴一样,摆到了饭桌上,这是村里丧葬的指定用烟,若不是亲历,真不知道这烟还有这种特殊意义。
突然发现,办理丧事的人,大多都是年纪大的,或者有点残疾的对眼啊,斜眼啊,侏儒之类的“特种部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很少见,大部分青壮年都去城里打工了。他们逢人就热情的招呼:“吃了么?”“锅里还有”“馒头在西墙边”“啤酒,啤酒再来一提”
夜里,风一凉,人声渐息。
第一夜,月亮出奇的亮。

虽然还在飘着毛毛的细雨,侧房的屋子里却热的出奇。二十几个光膀子的汉子在屋子里推着牌九,打着扑克,让整个寂静的村岭不时传出热闹的呼声。这是村里的习俗,互相帮衬着,冲淡一点主家的悲伤气氛。头发稀疏的老爷爷,拿着牌,悠悠地抽着一口烟,过了好大一会儿,烟从他的鼻孔、耳朵、嘴巴一起慢慢散发出来,配上古铜的肤色,仿佛一樽正在冒烟的神龛。时钟转到凌晨三点钟,人们陆续打着哈欠回家了,只剩我和表哥表弟几个年轻人。家里上岁数的都在旁边的屋子小憩一会儿,毕竟连续折腾了几天几夜了。
我们几个开始打起了扑克升级,一边打,一边看着屋外门口的油灯。表弟开始说起了村里的那些奇人异事,更给寂静的夜平添了几分诡异的色彩。各种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比如村里的小孩子被吓到了,怎么治也治不好,可是给乡门看了看,一下子就好了;比如一个经常在田里住着的老汉,常年不回家,大家劝他回家住,说他自己一个人多寂寞的时候,老汉指着田里坟头子的方向说,这不都是人么...劝的人吓得赶紧往村里跑,鞋掉了都不要了;比如有的人一年到头总出车祸,还魔怔了一样,回家就问家里人,奶奶给的药呢?听的人都毛骨悚然,因为他奶奶去世很多年了...还有村里的越南媳妇,越战挖地道的故事,听得我开始从脸上向下滴起豆大的汗...
赶紧找个机会,去旱厕尿一泡,醒醒神。.
黎明的曙光终于照进了园子里的菜地。

因为同姓的院里有一位长辈同样在当天早一些时候去世,所以多搁置了一天下葬。时间重复的可怕,这几天,看着不同的人来这里,鞠躬,还礼,从早到晚。一波一波的来,一波一波的走,十里八乡,我摸着自己因为吃杀猪菜上火的嘴,看着这几天被村里的蚊子咬的全身通红的身子,听到外面喊起:“来人了!”,又赶紧跪了下去。
第三天晚上,是最忙的一个晚上了,各种古老的仪式开始陆续登场。人们拿着扎起的纸马车,足足有真马一般大小,来到了村口的三岔路口。几个壮汉吭哧吭哧抬着,把纸马对准了西南的方向。穿着孝服的人们拿着一把把的香,沉默着,等待号令,之后把香点到了纸马的眼睛、身子和屁股上,然后开始点火,把整个纸马车点燃。熊熊的火光如烈日般耀眼了整个村口,炮声开始震天响,摄人心魄,哭声开始大了起来,直到马车燃成灰烬。人们在泥泞的路上往回走,深一脚浅一脚,披麻戴孝的人,一眼望不到边,歪歪晃晃踱着步子,就像早年的僵尸电影里的镜头那般真实,甚至短暂的静默时刻更让人心中沉重。老宅后开始放起了烟花,五彩缤纷的烟花,生命就像这烟花一样,从无到有,从暗淡到绚丽,最终,消散于无穷无尽的宇宙之中。
灵堂的哭声,戚戚于深夜。据说,现在有专门的队伍,游走于各个村落之间,在丧葬事上,就负责一件事:哭。哭起来那叫一个内行,活人听着都心胆俱裂,能够哭得让你感觉,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第四天刚蒙蒙亮,煮饺子的香气就开始弥漫了整个院子。我端起饺子,拿着去找我还躺在土床上的爷爷。因为吃喝拉撒失去了控制,这几天没人照顾,爷爷就睡在了一张盛满了细土的床上。来吊唁的人都顺路来看看爷爷,爷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喂什么都吃,没有人就睡觉,终于回到了孩子般的状态。喝水用奶瓶,用尿不湿,最后在土和泥巴里打滚。
喂好了爷爷,擦了擦从嘴角到肩膀成了一条直线上的哈喇子,我静静的退了出来。

吹唢呐的队伍,和吹西洋乐的队伍,开始了他们的表演。缺牙的大爷们,鼓起了腮帮子,奏起了哀乐,脸上的褶子随着音乐的起伏而起伏着。另外一个角落,穿着性感服装的大娘们,一样满脸褶子,吹着西洋乐,吹着吹着,居然让人听出了婚庆的感觉,一问,原来这伙人丧事喜事都承办,让人隐隐约约会有一些错觉。两队人和临时搭起的大棚,一时成了掎角之势。之后,西洋乐队居然有舞蹈环节,两个打扮妖娆的大娘和一个打扮更叫妖娆的大爷,跳起了貌似新疆舞、恰恰舞和广场舞合体的一种舞蹈,三个人冲着四个方向把四种简单的舞姿一共跳了四四十六遍,让第一次看的我都把简单的舞姿记得很牢。 而把整个丧葬小型歌舞表演推向高潮的,是一位踩着布鞋卷着裤腿穿着背心的农村男中音歌手,一首充满了感情的《母亲》,唱到抒情处那自然而然抖落出的方言咬字,听得我后槽牙一阵阵发酸..
跪在大棚子里,跪着看了一上午的我们有一点不知所措...

我拿着谷子和馒头干,撒在了木棺里面,等待着正午时分。时辰一到,人们扯起了一块白布,遮住了炎炎的烈日,把整个木棺遮住,然后众人抬着,把逝者从冰棺移到棺材里面。之后,生前的衣物、首饰等最重要的物品,一起放到了棺材里面。就像每一部电视剧的大结局一样,当盖子盖上的那一刻,我竟然想到了无数电视剧的结尾曲。
面对着棺材,我和父亲进行了长久的跪拜,此时的我,却想的更多的是父亲的感受。父母是一个人对于死亡之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奶奶的离去,对父亲意味着更多。唢呐声起,我捧着奶奶的黑白相片,紧紧跟在父亲的身后,眼前一直是白色的幡儿。每走个百十来米,就要回过头,对着棺材进行跪拜。就算两个人扶着我,可感觉已经肿起来的膝盖,仍然感觉村路是如此的漫长。每次跪下去的时候,唢呐一段,西洋乐一段,都在拼命地吹着,我双腿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的掉,听着村民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心里想村里的葬礼真是来劲,让儿孙们一样永生难忘。慢慢耳朵里只有拉着棺材的拖拉机哒哒哒的声音了,体力已经快到达极限的时候,杨树环绕的祖坟到了。一片杨树短短三年,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吊车把棺材放进去之后,衣服、纸钱、馒头、首饰,所有的东西,都被一股脑的扔了进去。
一铁锨一铁锨的土在往里填,渐渐把坟头填起来。被浸泡了馒头的水,浇在了坟头上。衣服分成了一堆,纸钱分成了一堆,被分别点燃。火光冲天,烤得人无法接近。面对新坟,我磕了最后的四个头,目睹着葬礼最后的一刻。
炮声轰鸣,响彻了整个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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