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鸡鸣三遍,旭日东升。
城门官打着哈欠抽开厚重的门闩,大门吱吱呀呀缓缓开启。长安城的新的一天,又如往日一般,徐徐拉开序幕。
城内人声渐喧,位于诸坊外的各种行市,便如一锅添够了柴火的汤水,渐渐显出沸腾之态,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笑谈声不绝于耳。
在这如流的人潮中,荆钗布裙的宝钏正在踯躅。没人知道,这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女子,便是曾以美貌聪慧名动京城的相府三小姐。
此刻,她刚从绣品铺子出来,除了新领的各种彩线,身上还多了几百文钱。
先前何曾想到,这本是用来锦上添花的女红,有朝一日竟成了自己养家糊口的傍身之技。
等薛郎回来,看到自己这样,会不会像从前那样,惊喜地瞪大亮晶晶的眼,不住口地夸赞她:“娘子!你可真能干!”仿佛自己做的是多了不得的一件大事。
思及此,宝钏不由微笑。可看向前方,不由又犯了愁。
前方左转,是米行;右行,是绢行。
家中已无米多日,日日挖苦菜来吃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可七月流火,西风渐紧,若无衣物,待得冬来,又如何御寒?
踌躇再三,宝钏终于举步向前行去。
2
“掌柜的,怎么又涨价了?我上次来问时,棉布不是三百文一匹吗?”
“这米可都涨到千文了呢,我这区区四百文还算涨价?再说,快要入冬了,西凉那边可还打着哪,那些个驻边的军爷还没冬衣穿呢!今儿不买,下次来,还得涨!”掌柜的斜睨着眼前这女子。
啧啧,长得真是不错,不过看这破衣烂衫的,可惜了的!摇摇头,哗啦哗啦,继续拨拉着桌上的铜算盘。
“两匹棉布,包起来,给这位娘子!”一锭银子放在了桌前。
“李管家,不!不必如此!”女子的劝阻声传来。
掌柜赶忙抬头,果然是相府的李管家!慌忙堆起满脸的笑,迎了过来拱手作揖。
谁知这李管家只虚虚扫了自己一眼,便转过身去,恭敬地对着那女子行礼。
“李申见过三娘子。三娘且放心,这钱是我自己的,不是府里的。”
这竟就是那传说中的相国府三小姐!掌柜瞠目结舌。
宝钏但觉眼眶发热。她何尝不知,尽管如此,若被父亲知道,李管家依然免不了一顿责骂。
当年,为了薛郎,她毅然三击掌,断了父女情,令父亲在京中颜面大失,怒而禁绝所有人跟她有所牵连。连母亲都因为给自己送钱粮遭到父亲严厉呵斥。
“三娘,且听老奴一句!给相爷认个错,回去吧!那薛……这么多年音信全无,看看你现在吃的穿的,想你本是千金之体,何必自苦如此?前日,魏豹大人又上门来求相爷了……”
“李管家,若是为这个,你再无需多言!”宝钏面色不豫,显然已是动怒。
3
“三娘!老奴这都是……”
宝钏突然面露疑惑之色,轻轻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别说话,你们听,是不是朝廷又来急报了?”
李管家闻言,当即缄口不语。掌柜的看着她,却不由一哂。
这三小姐,倒是奇怪得紧,自己吃穿难继,又软硬不吃,居然还关心军国大事?
“捷报!捷报!西凉捷报!”
一墙之隔,此处人声鼎沸,彼处却行人寥寥。
那是御道。
宝钏站立不动,凝神屏息,捕捉着那边传来的声音!
隐约可闻,马蹄声急促,送报人大声疾呼。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又一闪而过,渐次远去。
“是西凉!李叔,听到没有,是西凉捷报!薛郎要回来了!定是薛郎要回来了!我这便归家去。”宝钏惊喜地抓住李管家的衣袖,一迭连声地叫嚷起来。
李管家微一愣神,有多久没听到这熟悉“李叔”二字了,可见三小姐心里有多高兴啊!
“莫急,三娘!这军报刚来,大军要回来还早着呢……”话未说完,那窈窕身影早已匆匆离去。
管家不觉笑了。片刻,又忍不住微微喟叹。
老天,也该开开眼了!
4
出得城来,向西而行,约半个时辰,便是一处小小村落,草屋寒窑零零落落,散置在略有起伏的山坡之上。
坡外原野之上,一女子臂挎竹篮,弯腰低头,正在仔细寻找什么。
白衫青裙,钗环皆无。
“请问,这位大嫂,此处可是武家坡?”
周边的苦菜早被挖尽,正在努力寻找“漏网之鱼”的宝钏闻声慌忙直起身来,迅速扫一眼询问之人,低头垂目,道个万福。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虽风尘满面,仍可见其形貌轩昂。匆促一眼,却觉十分面善,似曾相识。
他身着缺胯衫,依稀可见上有纹饰,因不曾细看,却也不知是何品级。脚上的短勒乌皮靴上布满灰尘,可见因急于赶路,并不曾好生收拾。
是个军人呢!却不知是在何处当值,是否有薛郎消息?日日盼,夜夜盼,捷报传回已有半月之久,薛郎为何还未回来?
想至此处,宝钏不觉抬起头来,急欲张嘴询问,却见对方看到她的容颜后似乎一怔,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来,似惊喜,又似疑虑,仿佛还带有一丝怜惜。
宝钏眉间微蹙,这军爷莫不是什么不怀好意的浪荡子?心下微念,双脚错步便向后退去。
5
男人却似乎并无所觉,略一思忖,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定神问到:“大嫂可知薛平贵薛郎君家在何处?”
“什么?你找薛郎?你是……”后退的脚步骤止,反而急急向前几步。
“某乃是薛郎君同袍。”
“那薛郎呢?他怎么没有回来?难道他……不不不,不会的,不会的!他绝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原来你就是薛家娘子啊!且莫着慌,你夫君央我捎了家书回来。只是……路上跑得甚急,那家书,不知何时给掉落了……”
看着那张急切的脸随着自己的话突然迸发出惊喜的光彩,又瞬间充满极度的失落,男人觉得内心似乎有些羞愧,有些不忍。
不行!不能心软。这可是十八年啊,不是十八天,谁知道她会不会……
“不过,那家书写了些什么我却是知道的。你夫君在营中因遗失军马被罚,借了我二十两银子。又无钱还我,特写下字据,将你典押于我为妻。今日我便是为此事而来。”
“你!你说什么?”如晴天霹雳,宝钏只觉被震得身心俱裂腿软难立。
“千真万确!如今薛郎君穷困潦倒,无颜回来,早已不知下落。我家中虽非大富,却也殷实,定不会让娘子你受了委屈。你我快点家去,收拾了东西,这就走吧!”
宝钏恍若梦醒,突然抬头,对他怒目而视:“休想!何处来的登徒子,敢以言语诳我!我自会等着我的薛郎回家。你若敢胡来,便带着我的尸首去!”
男人盯着她半晌,突然仰天大笑:“好!十八年苦守,依然贞洁如此,不愧是我薛平贵的女人!”
他俯身,握住她瘦弱的双肩:“娘子,你好好看看,是我!薛平贵!大丈夫言出必行,我说过定不负你!你为我苦守寒窑十八年,现在,我回来了!相信我,定会践行诺言,好好补偿于你!”
他说什么?他是谁?
宝钏瞪着这个面前这个志得意满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
6
西凉地处偏远,王宫虽难比大明宫的宏伟奢华,到底也算是天家之地,珍器重宝,遍布其间。
瑞脑销金兽,袅袅烟气,拂拂而上。宝钏的脑中也是如此,云中雾里,一切亦真亦幻。
“王后姐姐,我来迟了!”殿外步声匆匆,明媚的裙角飞扬着闪过,娇嫩悦耳的嗓音传入殿中。
沉思的宝钏陡然一惊,王宫重地,个个敛声屏气,这来者系谁,竟如此放诞无礼?随即恍然,在这宫中能叫自己这个王后为姐姐,又能四处行走大呼小叫无所顾忌的,还能有谁呢?
是啊,薛郎回来了,自己突然就成王后了!他们都来恭贺她,说西凉王有情有义,不忘发妻;说代战公主深明大义,主动将王后之位让贤,甘愿自居贵妃。
这,当然就是代战公主了,那个深爱薛郎,手握兵权为他打下半壁江山,为他甘心后退一步自居妾位的代战公主!
“姐姐果然标致美丽,怨不得薛郎成日念念不忘!”这样无礼的话,她如何能接?
“代战!莫要顽皮!”随后而来的西凉王薛平贵柔声斥道,然后转向宝钏:“王后不要见怪!代战年纪小,性情娇憨。西凉也不似中原对女子有诸多约束,她向来胸无城府,快人快语,并非有意无礼于你。”
代战公主显然并不领情,娇嗔地瞪他一眼:“陛下,你又说我!”随即莞尔。
西凉王哈哈大笑。宝钏想笑一笑表示理解,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却笑不出来。
“陛下你怎么又笑我啊!”代战上前,挽住王的臂膊,“我今天练箭颇有精进呢!陛下敢不敢再跟我比一比?”
“我有什么不敢的?看来代战你上次没有输怕啊!走走走,去校场!”
二人嘻笑闲谈的声音渐渐远去,一个柔和宽纵,一个娇嗔可爱,多么和谐的一对丽人啊!
7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床上似在闭目沉睡的宝钏才睁开双眼。
他每日都要来一趟,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宫中置满了他的赏赐,锦翠叠积,金玉满堂。
可惜,他却不知,也从不问,宝钏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明明这宫中满满,宝钏却依旧心内空空。
他从未在这宫中留宿。他把最好的东西都搬到了这里,唯独,忘了留下自己。
也许,是不敢问吧!
窗前枯坐,床上昏睡。
她的日子如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锦衣难着,玉食难咽。
宝钏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一天天迅速枯萎。然而,他来,她依旧只做沉睡状。
她不想看到那张曾经日夜期盼,如今却无比陌生的脸。
恩义犹在,情爱已逝。
他,已不再是她的良人。
8
十八年前的种种,明明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
她想起,那年郊外踏春,路遇歹人,年轻英俊的郎君出手相助。只那一眼,晕生双颊,情愫暗生。
她想起,绣楼之下,王孙公子千千万,彩球单打薛平郎,他惊疑不定不可置信,她冲他微微一笑,他如梦大醒惊喜若狂。
她想起,愤怒失望的父亲,哭到晕厥的母亲,她脱去罗绮,与父亲三击掌,虔诚叩头,义无反顾走出相府大门,奔向自己的爱情。
她想起,寒窑虽冷,洞房春暖。红烛昏罗帐,鸳鸯交颈时,良人一脸怜爱,满目情浓:“我薛平贵指天为誓,今生今世,定不负爱妻宝钏!”
她想起,咸阳桥上,车粼粼,马萧萧,他一脸坚毅:“且安心等我!来日回转,定要记功策勋,为娘子你搏一个诰命!”
……
原来,那些短暂共处的日子,已是这爱情的花盛极艳极之时,而她竟不知,还以为那仅只是一切美好的开始,于是苦苦守候十八载,满心期待重开之日。
可是,那花,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便已谢了……
静静地躺在锦缎绫罗铺就的床上,宝钏无力地勾起嘴角,露出她进入西凉王宫的第一缕微笑,然后,缓缓闭上那因多年落泪早就枯涸的双眼。
无人发现,在巨大的拔步床的映照之下,这个曾经绝亲情、斗小人、弃富贵、守寒窑,在中原以坚贞著称的传奇女子,原来竟如此瘦小,孱弱……
在登上后位的第十八日,西凉王后薛王氏不幸于宫中薨逝。
9
“宝钏,我的爱妻!为了等我,你含辛茹苦十八年,如今终于苦尽甘来,有好日子可过,我恨不能将世上最好的全都补偿于你,你怎么就……你让我情何以堪啊……”男人压抑的低泣让人心中戚戚。
谁家良人,如此多情重义?
“陛下,陛下!”一个老太监步履匆匆奔至殿前,满是急切地疾声呼唤。
“高富贵,你是不是老得都忘了怎么当差了!王后新逝,你这般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西凉王英俊的脸上泪痕依稀可见,紧皱的浓眉昭示着内心极度的不耐与烦躁。
“老奴知罪!老奴知罪!”老太监跪在地上磕头不休,“只是——贵妃娘娘,娘娘她听闻王后过世太过伤心,在宫中晕倒了。已经宣了太医来诊。太医说,是,是喜脉!”
“什么?你说什么?”西凉王恍若受惊一般突然站了起来,“是喜脉?可否确诊?代战她现今如何?不行,不行——本王须得亲自去看看!”
随着西凉王脚步匆匆的离去,旁边侍立的宫女太监也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
整个宫殿瞬间陷入一片可怕的空寂。
跑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太监却突然停住了脚。
10
望望前面渐将消逝的人群,小太监犹豫了一下,飞快地跑回来,跑到先王后的遗体前,抖抖颤颤伸出手,使了点劲,掰开先王后的右手。
一个纸团滚落在地上。
他方才就看到了,先王后右手紧握,手心里却露出的一点白色的痕迹。
会是什么呢?他压住狂跳的心,迅速打开纸团。
疑惑褪去,恼恨顿生。
“呸!果然是个穷酸,到死都没个值钱东西!”
小太监啐了一口,又慌忙掩住嘴,四面看看,拔腿向外,飞奔而去。
殿门大开,风徐徐而入,吹起地上那张轻飘飘的纸。
纸上只有浓墨写就的两行字,明明是秀丽的簪花小楷,却如金钩银划力透纸背: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