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现在的故事

时光荏苒，岁月更替，京杭大运河在历史那条河中晃晃悠悠淌进了二十一世纪。

邵秉义及邵星池一家的故事

2012年的一天，在淮安运河的码头，船家邵秉义遵照运河跑船人家的风俗习惯，正在为儿子邵星池举办一场婚礼。虽然儿子早已不再跟他跑船，而新房也不在船上，改在市区的一个花园小区。既使如此，邵秉义也坚持按照跑船人的传统，在船舱上为新人布置了一间新房，哪怕只是一个形式，哪怕新人一晚都不会在船上住。

原本是喜事，邵秉义应该高兴才对，可是无论怎样他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条船马上就要易主了。虽然邵秉义再怎样不舍，也挡住河运行情的衰落，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儿子邵星池的半路改行。儿子坚决不愿再继承家庭的河运事业，决定上岸和朋友开一家轮船修理厂，不管邵秉义再怎样劝说都无济于事。最让邵秉义揪心的还是儿子开厂需要一笔不小的资金，而资金的大部分来源只能要靠卖掉眼下这条跟了他将近十年的内舱铁船。邵秉义内心过不了这个坎，可又无能无力，既阻挡不了河运行业的下滑，也拉不回儿子改行创业的决心。

在婚礼前的几个小时，邵秉义一个人来到运河旁芦苇荡里的小船上，他决定以后就在这继续生活。他早以习惯了那种伴随流水声以船为家的生活方式，这也是大多数跑船人的生活传统，哪怕自己因此受风湿关节炎折磨了半辈子，可是邵秉义还是无法改变这种习惯，何况船上还有与他朝夕相处的鸬鹚呢。在小船内，他枕着微微荡漾的节奏睡着了，在睡梦里，他回到了曾经繁忙的运河之中，他站立船头，迎面两边淌开的水路，沿河北上。

梦终是要醒的，儿子的婚礼还得继续，在司仪的主持下，他和妻子如木头人一样任其摆布，走完了前面几道程序。直至最后，当他把家里几辈人当宝贝一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罗盘交给儿子儿媳时，他发现儿子似乎用不上了，而此刻的罗盘似乎只能是见证家里几代人在运河中生活的一个物件。他从未想过老祖宗的事业到他的手里就结束了，这才是邵秉义心底真正的伤感，他不甘心。

婚礼结束，运河依然忙碌，生活还得继续。而这发生在运河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婚礼以及邵秉义的故事，却被一个摄影好爱者用照相机记录在案，并发在网上，供网民欣赏。后来才知道，这个女孩叫孙宴临，是维海某大学美术学院的教师，也是小有名气的画家。

谢望和与他的《大河谭》的故事

2014年，北京的谢望和自从离婚后，就从电视台辞职单干，借助原本在媒体瞎混而攒下的资源，开了一家专做电视节目的工作室。出于对运河的感情，他把公司和宿舍设在了通州运河边的一个小区内，公司离运河只有3536步，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房租便宜。

谢望和想借助京杭大运河申遗的势头，拍一个题为《大河谭》的运河专题片，顺便再从电视台赚些项目经费。设想在酒桌上得到原单位电视台老领导的高度赞同，借着热情和酒性，老领导当场拍板：好题材，趁热打铁，先把样片拍出来。

谢望和二话没说，倚着老领导对项目的肯定以及言语上的支持，先行垫资，组织人员，收集资料，《大河谭》在一片热血沸腾中出生了。直到一天，谢望和发现资金不足而向老领导求助时，一瓢冷水从天而降。因为大运河申报世遗可能有困难，《大河谭》拍摄项目未能批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谢望和明白了一个法则，没有板上钉钉及粮草先行，千万不可先动兵马。在四处化缘求济无望之后，他陷入了继续还是放弃的两难选择。当他再次来到运河旁边，望着大运河的水从上而下奔流不息时，他决定了，继续。此刻他知道，他拍的不仅仅是一个电视片子，而是内心里对运河不舍的情怀以及运河底部被时间积淤深沉的历史，几百年来一直等待唤醒。

在谢望和组织栏目组继续收集材料过程中，发现淮安淮海大学美院老师孙宴临2012年在淮安一个船民家拍摄婚礼的那组照片，栏目组希望可以成为《大河谭》素材。于是谢望和决定亲自去邀请孙宴临的加盟，并遵从父亲的吩咐，回淮安老家顺便找一下失联的伯父谢仰止等人。

无论是邀请孙宴临的加盟，还是寻找伯父过程，比想象的都要艰难，竟然倒了几个来回。虽然曲折，但是意外的知道了谢家祖上与运河的渊源，自己的爷爷谢平遥曾经是漕运总督府的翻译，并曾经陪同一个意大利洋人北上寻亲。

而对孙宴临加盟栏目组的邀请则成为意外中的意外。第一个意外是在几遭周折的死缠烂打中，孙宴临成了谢望和的女朋友。而意外中的意外则是知道了邵秉义与运河的故事之后，还赠送了一个孙宴临祖上与运河之间的故事。孙宴临的祖上孙过程曾经护送一个重要人物乘船沿运河北上，并得到一件赠品，是一个便携的柯达箱式照相机。因此，也让孙宴临隔着几代人的时光与摄影结下不解之缘。

周海阔和他的“小博物馆”的故事

还是在2014年的一天，家住北京的周海阔接到“小博物馆”连锁民宿客栈济宁店的电话，那个把罗盘卖给他的客人邵星池想把他的罗盘“赎”回去。对于十分精通古玩的周海阔来说，知道这个写满意大利文字的罗盘是个好物件，内心非常抵触邵星池的回购。当他向邵星池开出双倍原价回购的条件之后，邵星池由于手上资金不够，不得不暂时放弃，并声称凑足资金后，再返回交易。面对这样的客户，周海阔十分为难，因为他一样钟爱这个罗盘，并且这个洋文罗盘已经成为以文物为主题的连锁酒店的镇店之宝。

当一个老人，也就是邵星池的父亲颤巍着站在他的面前，掏出那一捆捆颜色新旧各异的碎钱，想补足儿子“赎金”上的不足而赎回罗盘，并讲了罗盘与他们邵家及运河前世今生的瓜葛时，周海阔改变了主意，愿意无偿的送回。因为周海阔的祖上与运河同样有着因缘，据说，他的祖上曾经就有多本用外文写的有关运河的笔记本，在文革时害怕因此受到牵连而焚毁了。在运河这件事上，他们产生了共鸣，何况其中还都有着一个有关意大利的线索相连呢。

马思艺与胡念云一家的故事

家住天津的胡念云是一位考古学家，他的姐姐胡静也则是北京IT业界的新贵。他俩家里还有一个叫马思艺的八十多岁的老妈，独自住在天桥湾的老宅，因为生活习惯了这种平房的院落环境，而不愿和儿女们搬进现代化的高档小区。

2014年的一天，古稀之年的马思艺突然向他俩提出，要把户口本上原本弄错了的名字，改回马思意这个原名。在孩子的眼里，这似乎是个不可思义的无理要求，都大把年纪了，还改名字，闹着玩呢。因此，姐弟两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正好胡念云需要出差，这件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由于长相问题，一直有个阴影横隔在胡静也与胡念云姐弟两之间，胡静也长得像母亲马思艺，而胡念之则长得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由于母亲怀上胡念之时，正好他们家入住了一位年青的水利专家，恰恰那段时间父亲经常出差，于是就滋生出了谣言。再加上父母从来未向姐弟俩谈及这件事，所以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个尴尬而小心回避。因此，这件事实实在在的在他们姐弟两从小到大的生活中存在，无法消除。

直到母亲在弥留之际，告诉他们姐弟俩，姐姐长得像太姥爷，而弟弟五官虽然长得不像，但是那股精神气反而更像太姥爷。刹那间，他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们是真正的同胞姐弟，而长时间母亲之所以不作澄清，因为她心中无愧。

（五）故事的前世今生

谢望和的《大河潭》在新任女朋友孙宴临用卖画而得资金的资助下，又得以重新起动。为了整个团队完善片子的脚本，在宴临的提议下，联系了她曾经入住的小博物馆连锁客栈济宁店作为审稿会议地点，并邀请了客栈老总周阔海，淮安船老板邵秉义父子，再加上孙宴临的列席。巧的是，在会议的前一天，考古学家胡念之出于对连锁客栈老物件的好奇，刚好来到客栈过眼，冥冥之中为《大河谭》的完美收官埋下了某种契机。

次日，联系会如期举行，因为一个意大利罗盘，因为大运河，因为《大河潭》，这些人阴差阳错的聚在了一起。当大家还在交错声中尽兴交谈时，胡念之的一个电话，把这次聚会推向了高潮，也推向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因为一封信，就是书中开头那个叫马福德的意大利人的那封信。信被客栈老板周海阔收得并置于原本放意大利罗盘的多宝内。信是用意大利语写的，胡念之原本不识意大利语，但是信中的那个名字，非常神秘的在众多文字中跳在了他的眼前。他顺口就拼了出来，竟然与他太姥爷的名字一样，着实吓了一跳，他急于想知道信的内容，于是就赶紧过来客栈，请略通意语的老板周海阔替他翻译。

除了马福德这个名字以外，信的内容并没有提供更多与胡念之家庭有关的直接信息，但是，经过众人对他母亲与姐姐的长相极其像意大利人的客观事实认定，他们家应该具有意大利血统。胡念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反应过来，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在八十多岁高龄还执意想改回“马思意”这个名字去，“意”应该就是意大利的太姥爷。而胡念之名字中的“念之”，念的就是那个意大利的太姥爷。在那一刻，时光似乎突然打开了一条通道，让这百年来家族的脉搏，在这一刻重新跳动，那样有力遒劲。

在场所有人的当中，最开心的当属谢望和，又一个关于运河的故事浮出历史的水面。这时谢望和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雪球越滚越大，那好就冲着最大的来，把所有人的故事都串起来。纪实的是这条大河，虚构的也是这条大河，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条大河之上。于是乎，才有了第一个虚构的故事，把在座的所有人的故事串在了一起，成了《大河谭》的故事。而——————

（五）故事后的故事

《北上》其实就是《大河谭》。大河，京杭大运河，谭者，深谈也。

北上，就是逆流而上。在历史上，向来北上就要比南下艰难得多，皇帝战败，基本上是南逃，而收复疆土则是北进。

运河，是书中所有人的联系在一起的脉络，而他们与运河千丝万缕的情感则来自运河对祖辈几代人的滋养生息。任何一个得以延续的文明，靠的不是丰富的物质和发达的科技，而是那种沉淀在国家与民族之中的魂魄，是那种浓于血肉之中的生活习惯和根深蒂固的古老文化。就如京杭大运河，看得见的是奔流不息的滚滚河水，看不见的则是在河底沉睡的历史印记。

意大利人保罗·迪马克在临死之前留下这样一段话：如果运河是个人，我真想问问它，为什么不能让我多活几年？为什么不能让我再在这条河上多走几个来回？我不考察水文，也不看什么名胜古迹，我甚至不下船。我就在船上从卧行走、喝茶、抽烟、看书、拍照、发呆、就安安心心地看它流动和静止，听它喧嚣与沉默。保罗在中国的时间不长，就是喜欢吃辣椒，喝茶，喜欢那老烟装的味道。他还喜欢一片一片的数茶叶，他就像一个船客一样喜欢运河两旁的烟火生活，而不像是一个过客。

马福德是以兵役的名义而来到的中国，他说，我来中国是来做马可波罗，不是来杀人的。他觉得中国人吃饭最文明，用竹子，不像欧美人，一桌凶器。

书中的保罗也好，马福德也好，还有大卫·布朗也好，都只是一个个普通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外国人，他们不懂战争，他们不懂侵略，他们只是一个个马克▪波罗的崇拜者，进而向往中国的外国人。他们用他的行动，以及悲悯、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感动了所有与他们同行的中国人。然而，他们走了，都死在了运河的两岸，他们的血肉留在了运河，留在了那条与他们共呼吸同命运的运河。

岁月如梭，时光带着烟火的味道。在运河的襁褓（哺乳）中，他们的后人一代又一代的出生、成长。哪怕时局怎样的动荡不安，生活如何的困苦艰难，运河没有抛弃他们。同样，无论社会如何发展变迁，人类如何迁徙辗转，既使生活在当下这种海陆空高速发展的年代，运河两岸的子民依然不舍对运河的感情。

邵秉义说：“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这条河上”。

谢望和说：“这个镜头让我想起了敬业、忠贞和相依为命，让我想起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让我想起了命运，光芒和不废江河万古流”。

孙宴临指着运河说：“GDP这没有大运河的生命重要，你能挖出一条河的历史吗？你能挖出它千百年来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影响和塑造吗？”。

马思艺对儿子胡念之说：“你的太姥爷，太姥姥还有你姥爷，都埋在河滩上。你姥姥和两个舅舅，走运河逃难，也死了，妈妈的命在这运河里。”

（谢望和的父亲与他的哥哥因为谁有资格去北京上学而产生了矛盾，双方因此断绝联系，一失联就是几十年，当谢望和找到伯父希望代替父亲作解释而冰释前嫌时，）谢望和的伯父说了这样一段放：“我从小梦想去北京，不是因为北京这个地方，而是因为北京是大运河的终点，我当时只是希望可以看见运河的终点。”

也是这些故事，而让大家记住了那样的一段历史，那样的一群人，让大家在运河的历史长河中，既使在大浪淘沙的岁月里，也不会忘记生育他们的那些同样有过纠葛的人，人们记住了小波罗，记住了运河，记住了他们。

（六）复调小说的交响乐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总会不由自主的随着故事的推进，产生一种和小波罗一样的冲动，不过不是想沿着马克波罗当年的足迹，而是沿着小波罗水路北上的行迹，循着运河去看看，去看那些古码头、邵伯闸、教堂。行船于河上，感受运河的沧桑，两岸的码头，芦苇地、古镇，还有运河两岸烟火的氤氲，船上人家锅碗瓢盆的声响。

面对运河，面对历史，梳理时间的脉络，依次把鲜活的人物置于历史的背景之中，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还有那流动着的、干涸的，那些沉船的龙骨，埋在沉沙之下的往事，都将被洗刷整理。而当我们用单薄的文字去描述立体的历史事件时，在时间面前会显得更加力不从心，而虚构可以催生出真实，作者正是这样做的。

《北上》有故事，有文字、有技术、有结构、有角度、有情感、有厚重。作者用醮满时光的笔墨勾勒出一幅古运河的《清明上河图》，把运河的沧桑坎坷、繁败盛衰、喜怒哀乐，以及人间烟火的味道一气呵成。

看完《北上》，让我想起巴赫金所说的复调小说，用多声部的叙述角度构建多维的立体故事。《北上》正符合复调小说的这些特征，有深沉的历史低音、有人物交错的音阶、有多个民族产生的不同乐器、有不同时间来回交替的音乐动机、而所有的声部则集中汇合成《大河潭》这样一部多声部的交响乐。

借着2014年大运河申遗成功的激动，《北上》给这件事算是做了一个不错的注脚。

掩上书，我似乎依然听见大运河几百年的时光在书里滴答作响，一下、二下、三下……

202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