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季的图书馆,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日最后的浮躁气息,被高大的书架和成堆的书籍勉强镇压着。
午后过于明亮的阳光穿透巨大的玻璃窗,被切割成斜斜的光柱,里面翻滚着无数微小的尘埃,像一场无声的金色风暴。我抱着刚借来的几本厚厚参考书,外加一沓刚打印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试卷,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高耸的书架丛林之间。纸张特有的干燥油墨味混合着旧书页微微发霉的醇厚气息,沉甸甸地压入每一次呼吸。
突然,毫无预兆地,脚下一绊,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怀里的书和那沓试卷,像一群被惊飞的白鸟,哗啦一声,挣脱了我的掌控,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开去。
纸张在空中翻飞、飘舞,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覆盖在光洁的深色地板上,一片狼藉。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脸颊瞬间烧得滚烫。我手忙脚乱地蹲下去,只想快点把这些不听话的纸张归拢起来,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现场。
就在我狼狈不堪指尖刚触碰到一张散落的试卷时,另一只手几乎同时伸了过来,目标也是同一张纸,我的指尖毫无防备地,轻轻擦过了他的手背。
一种奇异的触感,像带着微弱电流的羽毛拂过。
我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心脏毫无章法地狂跳起来。抬起头撞进了一双眼睛里,那眼睛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清亮,像沉静的湖泊,映着窗外的天光。
一个男生蹲在我面前,穿着简单的白色校服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干净的小臂。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我脸上,又很快移开,似乎也有些不自在。
“抱歉,”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质地,像山涧里敲击石头的溪水,“吓到你了?”
“没……没有!”我赶紧摇头,声音有点发紧,重新低下头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纸页,试图用动作掩饰脸上的热度,“是我自己没拿稳。”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而利落地帮我一起收拾,修长的手指动作很快把那些散乱的书本和试卷分门别类地叠放整齐。
我们俩蹲在寂静的书架过道里,头顶是无数沉默的书脊,只有纸张摩擦发出的轻微窸窣声,以及……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咚咚作响。
他整理好最后几本书,连同那沓试卷一起递给我。指尖再次短暂地相触,那微妙的电流感又来了。
“给。”他站起身,个子很高,投下的影子笼罩了我片刻。
“谢谢。”我抱着失而复得的“负担”,也赶紧站起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眼神飘忽着不敢看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以上。
“王屿。”他突然开口。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抬头。
他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嘴角,那点笑意快得几乎抓不住:“高二(三)班,王屿。” 说完,没等我回应,便转身,背影很快消失在两排高大书架形成的幽深甬道尽头。
我站在原地,怀里沉甸甸的书本试卷似乎也没那么重了。空气里,除了旧书和油墨的味道,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干净清爽的气息,像初春刚抽芽的青草。指尖被他碰过的地方,那一点奇异的、挥之不去的温热感,像一个小小的烙印。
“王屿……”我无意识地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含着一颗微甜的糖果。
午休铃刚歇,食堂喧嚣的人潮还未完全退去,图书馆便成了暂时的避难所,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成柔和的淡金色。
我缩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集像一片令人绝望的沼泽,那些复杂的电路图和公式符号扭曲纠缠,让人头晕目眩。
笔尖悬在草稿纸上空,迟迟落不下去。我泄气地趴下去,额头抵着冰凉光滑的桌面,试图汲取一点清醒。
“这里,”一个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图书馆特有的静谧,“并联部分的等效电阻你算错了。”
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坐起来,王屿不知何时站在了我桌旁,手里拿着习题册,微微倾身,目光落在我那画得乱七八糟的草稿上。
午后淡金色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干净利落,他非常自然地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
没问我同不同意那本摊开的物理习题集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到我面前,他指尖点着其中一道我打了巨大问号,旁边还洇开一小团绝望墨渍的题目。
“看这个节点,”他的声音很平稳没有炫耀,也没有不耐烦,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电流在这里分流,所以这两条支路是并联,不是串联,你之前当成串联算,整个思路都偏了。”
他拿起我扔在一边的笔——那支被我咬得坑坑洼洼的可怜水笔——在草稿纸空白的角落,刷刷几笔,画出一个极其清晰简洁的等效电路图,线条干净利落,比我那团乱麻强了百倍。
“设总电流是 I,流过 R1 的是 I1,流过 R2 的是 I2……”他一边说,一边在图上标注,笔下流淌出的公式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混沌的迷雾层层拨开。他讲题的节奏不疾不徐,逻辑链条环环相扣,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得如同溪水下的鹅卵石。
他身上那股干净清爽的气息,混合着图书馆淡淡的油墨香,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
我屏住呼吸,努力跟上他的思路。那些原本如同天书的符号和线条,在他低沉的嗓音和简洁的图示下,竟然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脉络。他讲完关键一步,停下笔,抬眼看向我:“现在,试试自己把等效电阻算出来?”
“啊?哦,好!”我赶紧收回盯着他手指的视线,抓起笔,笨拙地按照他梳理出的路径演算。结果很快出来了,和答案完美吻合。一股小小的、战胜难题的雀跃感冲上心头。
“对了!”我忍不住小小地欢呼一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
王屿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那总是显得有些疏离的唇角,非常非常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像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清晰地落进了我眼里,他点点头:“嗯,思路对了就行。后面几道也是类似的陷阱,注意区分串并联。”
“嗯嗯!”我用力点头,心里那点对物理的畏惧不知何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起身准备离开。
“王屿!”我鼓起勇气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眼神带着询问。
“那个……”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在桌下悄悄攥紧了校服裙摆,“明天…明天午休你还来图书馆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升温。
他看着我,那双沉静的眼眸在淡金色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透。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我快要被自己的心跳声淹没时,他轻轻点了下头。
“嗯。” 只有一个字,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没有说“来”或“不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嗯”。
但足够了,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再次融入书架间的光影里,低头看向草稿纸上他留下的清晰笔迹,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靠近时带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暖了一些,将桌面映照得一片明亮。
天文馆巨大的穹顶缓缓暗下,最后一丝自然光被彻底吞噬,,绝对的黑暗降临,带着一种宇宙深空般的沉寂和微凉。观众席上细碎的交谈声也如同退潮般消失。紧接着,无数光点无声地、温柔地亮起,由疏到密,由暗至明,最终汇聚成一条横贯整个穹顶的、璀璨夺目的银色光带。
银河。
它悬垂在头顶,如此近,又如此浩瀚无边。无数恒星的光芒交织、流淌,汇聚成这条静谧燃烧的光之河。
星云如同晕染开的瑰丽水彩,点缀其间,散发出梦幻般的粉紫与幽蓝。巨大穹顶的弧度放大了这种身临其境的震撼,仿佛整个人正悬浮在无垠的宇宙之中,渺小得如同尘埃,却又奇异地被一种宏大的温柔所包裹。
我坐在柔软的座椅里,仰着头,微张着嘴,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心神。课本上冰冷的图片和文字描述,在这一刻具象成铺天盖地的壮丽,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美,沉沉地压下来,让人忘记了呼吸。
“看那边,”王屿的声音在极近的右侧响起,低沉柔和,几乎融进了这片星海的背景音里。他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我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抬起手,指向穹顶的某个方向,袖口擦过我的手臂,布料柔软的触感异常清晰。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片由三颗明亮恒星组成的、近乎完美的三角区域。
“那是冬季大三角,”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星辰,“最亮的是天狼星,左下角那颗是南河三,上面那颗,是猎户座的参宿四。” 他指尖移动,在无形的星图上勾勒出猎户座的轮廓。
“腰带三颗星很亮,下面……对,那个模糊的光斑,是猎户座大星云。”
他的讲解简洁清晰,没有多余的术语,却像一把钥匙,为我打开了这片陌生星图的门扉,那些原本只是遥远光点的星辰,仿佛被注入了名字和故事,变得鲜活起来。
我安静地听着,目光追随着他手指划过的轨迹,在浩瀚的星海中辨认出一个个星座的轮廓。
天鹅优雅地伸展羽翼,飞马踏着无形的天阶,仙后高傲地端坐……星空不再是一片令人茫然的璀璨,而是一幅徐徐展开、可以阅读的壮丽画卷。
穹顶的模拟星空缓缓旋转,星辰无声地流淌,在这片人造的宇宙奇观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和悸动同时充盈在心间。我偷偷侧过脸,看向他。
幽暗的光线下,王屿的侧脸轮廓被星辉勾勒得愈发清晰,他的眼睛专注地望着穹顶,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里面清晰地映照着流淌的银河,深邃得如同另一个微缩的宇宙。
鼻梁挺直,唇线在专注时微微抿着,带着一种沉静的吸引力。
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忽然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穹顶的星光落进他眼底,碎成一片温柔的星芒。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只剩下我们之间这短暂的凝视,和头顶无声流淌的浩瀚星河。
他看着我,那双映着银河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清晰地闪烁,比任何一颗星辰都要明亮。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
“樱井千雪,”他叫了我的全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小的星辰,轻轻敲在我的心上,“你知道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温柔的网,将我牢牢笼罩。穹顶的星光在他眼中流淌,银河在他身后无声旋转。
“你比这穹顶上所有的星座加起来……”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都要耀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头顶是亿万星辰无声地燃烧、旋转、流淌,构成一幅宏大得令人窒息的背景,而在这无垠宇宙的中央,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和他刚刚落下的那句话。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星辰,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淹没一切的、无声的巨浪,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回流,带来一阵眩晕般的酥麻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脏,,脸颊烫得惊人,耳膜里鼓噪着巨大的心跳声,咚咚咚,盖过了模拟宇宙运转的低沉音效。
我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眨眼,甚至忘记了头顶那片令人震撼的星河。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个人占据,他眼底映着的星芒,此刻比真实的银河更加璀璨夺目,带着一种足以灼伤灵魂的温度。
他……他说什么?
“比所有星座加起来都要耀眼”?
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宇宙射线瞬间击穿,所有的逻辑和思考能力都荡然无存。只剩下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空白的意识里回荡、轰鸣,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烙印。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紧,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为我而亮的星海。
王屿似乎也并未期待我的回答,他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我,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不再是图书馆里转瞬即逝的浅笑,而是一种笃定的、带着暖意的温柔,在这片人造的宇宙中心,他的目光就是唯一的坐标。
穹顶的星光无声流转,将我们笼罩在一片流动的、梦幻般的光影里,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那片浩瀚的穹顶,但空气中那种无声的、汹涌的张力,并未随着他视线的转移而消散,反而更加浓稠地包裹着我们。
我的指尖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掌心一片濡湿。脸颊上的热度持续不退,像有两团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整个宇宙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和他,以及那句在星辉中回荡的、足以照亮整个青春的话语。
暮春的风已经带上了初夏的微醺暖意,吹过校园中心那棵巨大古老的樱花树,花期已近尾声,枝头的粉色云霞不再浓密如锦,花瓣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像一场盛大而忧伤的告别仪式。空气里浮动着樱花特有的、清淡而略带哀愁的甜香。
我和王屿并肩坐在樱花树下那条冰凉的石凳上,花瓣无声地飘落,偶尔有几片调皮地沾在他的黑发上,或停驻在我摊开的书页间。我们之间隔着一点距离,不远不近,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各自看书。
只是,谁也没有真正看进去一个字。
沉默像透明的胶质,缓慢地填充着花瓣飘落的间隙,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压在我们之间,和这漫天飞舞的离瓣一样,带着告别的预兆。
终于,他合上了手中的书页,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千雪。”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不复平日的清朗。
我的心猛地一沉,攥着书页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纸张发出不堪承受的微响。来了。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目光落在前方飘零的花瓣上,没有看我,“家里……安排了转学。去邻市!一所私立高中!”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进我刚刚被那句“耀眼”捂暖的心湖,激起刺骨的寒意。
尽管早有预感,亲耳听到的瞬间,还是像被钝器狠狠击中,呼吸骤然停滞,胸腔里闷得发痛。
我猛地转过头看他,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发热、发酸,视线瞬间变得模糊。眼前他俊朗的侧影,在泪水的折射下扭曲、晃动。
“手续……都办好了。”他继续说着,声音更加低沉压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下周……就走。”
下周。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时间被压缩得如此残忍,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泪水终于决堤,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破碎的呜咽还是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里泄露出来,我狼狈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失控的样子,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
飘落的花瓣沾上我的头发、肩膀,带来轻柔却无济于事的触碰。
身旁传来衣料摩擦石凳的窸窣声。带着熟悉温度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道,轻轻托起了我的下巴。
我被迫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对上他的眼睛。
王屿的眼眶也微微泛着红,那双总是沉静如湖泊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而浓烈的情绪——有不舍,有痛楚,还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别哭,千雪。”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异常轻柔地抚过我的脸颊,拭去那滚烫的泪痕,那触感带着安抚的力量,却又让更多的泪水失控地涌出。
他的目光在我泪湿的脸上流连,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然后,他缓缓地、坚定地低下头。
微凉的、带着樱花清浅气息的柔软触感,轻轻地、珍重地落在了我沾满泪水的眼睑上。
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带着抚慰的温度,吻去了那里咸涩的潮湿。
这个吻,轻盈得如同飘落的花瓣,却带着足以烙印灵魂的重量,我的哭泣瞬间停滞,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点微凉的、带着他气息的触感上,心跳在胸腔里疯狂鼓噪,盖过了风吹落花的簌簌声。
他的唇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离开。额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带着樱花和属于他的、干净清爽的味道。
我们靠得那么近,近得能看清他眼底每一丝翻涌的情愫。
“等我。”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响在咫尺之间,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颤抖的心上,“樱井千雪,等我回来。”
他稍稍退开一点距离,双手捧住我的脸,拇指再次温柔地揩去我脸上残余的泪痕,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我的眼睛,像锚定在风暴中的船只,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就在这棵樱花树下,”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在樱花盛开的时候。”
风卷起更多的花瓣,在我们周围纷飞、旋转,像一场粉色的雪。他的话语连同这个带着泪水和樱花气息的吻,深深地烙印进这个暮春的午后,成为往后岁月里支撑我等待的全部信念。
“好。”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但里面已经燃起了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
一年时光,像指间流沙,无声滑落。樱花大道两旁的樱树,再次被细密的花苞缀满枝头,在料峭的春风里酝酿着一场盛大的绽放。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隐隐的花香。
布告栏前人头攒动,挤满了高一新生和陪同的家长,嘈杂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红底金字的“保送录取光荣榜”贴在最醒目的位置,周围挤得水泄不通。
我背着书包,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地扫过榜单最顶端那个熟悉的名字——“樱井千雪”,后面跟着那所顶尖大学的名称,周围有认识的同学投来或羡慕或惊讶的目光,夹杂着低低的议论。
“樱井学姐居然放弃了保送?”
“听说是自己申请的,留在我们学校参加高考?”
“为什么啊?那可是X大啊!”
为什么?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隔着校服口袋的布料,触碰到里面一个小小的、硬硬的金属物件——一枚樱花形状的精致书签,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那是去年樱花落尽后,他托人辗转送到我手上的。
没有留言,只有这枚小小的樱花。
答案就在风里,在即将盛放的枝头,在那个樱花树下的承诺里。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泥土和花苞清香的空气涌入肺腑,转身不再看那片喧嚣和榜单上的名字,脚步轻快地朝着校园深处走去。熟悉的林荫道,熟悉的教学楼轮廓,一切都和记忆重叠,心,却比一年前的那个暮春,更加笃定。
绕过爬满常青藤的实验楼,通往中心花园的小径豁然开朗。远远地,就看到了那棵巨大的樱花树。今年的花期似乎比往年稍早了一些,枝头已然绽开了大片的粉白云霞,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美得不似人间。
树下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卷起零星几片早开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石凳安静地立在那里,凳面上干干净净。
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没有预想中的失落,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一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也许他还在路上?也许……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我走到树下,仰起头。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洒落下来,在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里浮动着新绽樱花特有的、清甜而略带生涩的香气。
风似乎大了一点。头顶的樱花树冠发出沙沙的轻响。一场突如其来的樱花雨,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无数粉白的花瓣被风温柔地摇落,纷纷扬扬,如同千万只振翅的蝶,轻盈地、无声地、旋转着飘洒下来,瞬间笼罩了整片天地。视野所及皆是飞舞的花瓣,像一场盛大而温柔的雪。
我伸出手,几片柔软的花瓣落在掌心,带着微凉的触感和生命的馨香。就在这漫天花雨的中心,一个挺拔的身影,穿过纷飞的花瓣,清晰地闯入了我的视线。
他站在不远处的石径上,肩上、发梢都落满了粉白的花瓣,像是刚从这场樱花雪中走来。一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眉宇间褪去了些许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静的轮廓,依旧是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
是王屿!
他看着我,隔着纷扬飘落的樱花雨。然后,唇角一点点、清晰地向上扬起,弯成一个无比真实、无比温暖的弧度,那笑容像穿透云层的阳光,瞬间点亮了他的整张脸,也照亮了我等待的整个四季。
他迈开脚步,踏着满地的落英,朝我走来,花瓣在他脚下轻轻打着旋儿。
几步的距离,他停在我面前。近得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花瓣,看清他眼底清晰映出的、我的身影。
风卷起更多的花瓣,在我们周围盘旋、飞舞,如同粉色的流苏,将我们与喧嚣的世界温柔地隔开。
他伸出手,带着熟悉的温度,极其自然地拂去我发梢和肩头沾染的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低下头,目光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里,声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微哑,却清晰地穿透了花瓣飘落的簌簌声,带着星辰坠落的重量和樱花绽放的暖意:
“樱井千雪,”他叫我的名字,像一年前在星空下那样,带着某种确认的仪式感,“你的岛屿……”
他微微停顿,笑意在眼底漾开,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
“……漂回来了。”
最后几个字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沉静的湖泊,瞬间被点亮,倒映着漫天纷飞的樱花雨,也倒映着一个小小的、泪光闪烁的我。那光芒如此耀眼,一如一年前天文馆穹顶下,他说我比所有星辰都要明亮时那样。
心口那积蓄了一整年的、混杂着思念、等待、期盼和一点点不确定的酸涩情绪,在他这一句“漂回来了”里,瞬间决堤。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让眼前这落英缤纷的景象和他含笑的面容都氤氲开一片温暖的光晕。
我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手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脸颊埋进他带着风尘和樱花气息的肩窝,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肩头的衬衫布料。
他的身体似乎僵硬了极短的一瞬,随即,有力的手臂便回拥过来,带着同样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我更深地、更紧地圈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带着安抚的重量。
风更大了些,卷起更加密集的花瓣,在我们相拥的周围疯狂地旋转、飞舞,如同一道粉白色的、无声的旋风,将我们温柔地包裹。头顶是盛放的樱花云霞,脚下是铺满落英的柔软地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距离,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这个拥抱和这场盛大的樱花雨里,得到了最完满的回应和补偿。
原来,等待并非空悬的期望。
原来,承诺真的可以穿越四季的风霜。
原来,我的岛屿,真的会乘风破浪,漂回樱花盛放的港湾。
我闭上眼睛,更深地埋进这个带着樱花气息的怀抱里,感受着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与自己失序的鼓点渐渐重合。泪水还在滑落,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樱花雨一直下,一直下,温柔地覆盖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