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叫岩井俊二的人说:也许只要还有人在不断想念,逝去的人就并没有真的离开吧。
1
我去参加了山猫的葬礼,没有影视剧那般肃穆压抑,十三桌的男女老少喧闹叫嚷着围坐桌边,大多在做彼此久别重逢的欢笑。
似乎大家都不想,让山猫年轻生命消逝带来的悲伤,感染了难得的“团聚”氛围。
由于是家里最小的晚辈,山猫的父母花了3000块钱雇了3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给他哭灵,他妈妈坐在灵堂的棺材旁边神魂游离,泪痕一道道顺着眼眶弯曲向下,半个身子瘫软虚脱。
我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院子里雪很大,山猫爸爸看了我一眼,轻点一下头,继续闷不做声撕扯院子大门上刚贴上去的对联。
我跺了跺脚上的雪,进了院门,一股浓烈的草纸燃烧弥留的灰烬味道扑鼻而来,跟隔壁飘来的晚饭味道掺杂在一起,很恶心。
棺木做的很扎实,由于早知道结果,桐油的味道已经散尽,前头挂了一朵中间点红蕊的白色纸花,这是我们老家的风俗,意味着棺材里躺着的是一个过于青春稚嫩就夭折的灵魂。
“小泉,山猫死了哦!”
山猫妈妈看见我的第一句竟然是这个,一时间我呆立沉默不知道说些什么。
“九娘,你节哀啊!”
她看着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脸上尽是无助伤恸的情绪。
“那些医生这么能,怎么连条命都救不回来呢?山猫这熊小子就该死!”
我知道她根本不是责怪医生,也根本不觉得山猫该死,但真相太残酷了,无能为力的九娘只能自私地这么说,才敢些许安慰下自己。
2
九娘夫妻俩,是尽力挽救过山猫的。
但是骨头上的癌症,太可怕了。
转移之后,他还采取了靶向治疗,药物很有效,让他肺里的肿瘤缩小了,但是伤口却一直愈合不了,他的肺漏气了。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在笑。
“小泉,我昨天看到了一个段子,可好笑了!”
“什么段子?”
“他们说,其实我们人类是有机会变成X战警的,只是他们把我麻醉了,做了手术,说我进化出来的是骨刺!”
我笑了,山猫也在笑,笑的肺疼。
“你说,会不会,我这些肿瘤其实只是人类物种在进化,只是我身体素质太差了。”
我没敢回答他,因为我出现的原因只是九娘发微信告诉我,下午他需要再做一次手术,医生会像屠宰场的屠夫一样,把他的大腿切开,拿出骨头,把附着上面的肿瘤杀死,再放回去。
山猫,有点害怕。
最近九娘跟他随便说点什么,只要稍稍不合他心意,山猫就会发脾气,就会哭,九娘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山猫一哭,她就笑。
九叔在家里没来,说是有医生和他妈在就行,自己帮不上忙,需要收粮食,家里秋收耽误了,好多稻穗都断在地里了。
村里人骂九叔没有心,可他们不知道九叔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头发白的白,掉的掉。
睡不着,九叔就起来进了木工房,他靠着我帮他搜来的图,和医院旁边摆着的成品,尽然做出了个轮椅,带来医院的时候,山猫很喜欢,还强烈要求自己上去试一下。
我和九叔很费力地把他抬着坐上去,山猫很感兴趣,不停摆弄九叔用电机做出来的电驱动开关,问我自己像不像《四大名捕》里面的冷血。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但是,还是笑出声纠正那个坐轮椅的名捕叫无情。
3
做手术的前一夜,我就坐在走廊上,山猫说他不害怕,九叔开始也在走廊尽头抽烟,但后来还是进去了,路过的时候,给我递了一根,问我:“我看网上说,那些手机软件就能借钱,你知道都有哪些吗?”
“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在想,如果山猫这次手术成功了,我不管怎么样也要治好他,跟他一个病房的小姑娘现在都出院了,快结婚了。”
我说待会问下朋友,告诉他,然后他抹了把眼泪就进去了,我在门外听了很久,听见他们嘀嘀咕咕说了很久的话,叹了口气,也学着九叔蹲在走廊尽头抽起了烟。
4块钱的红梅,抽着发苦,特别熏眼睛。
我听说,山猫家里十九亩地收成不错,平均1000斤一亩,因为同情,村里人在打农药撒化肥的时候,只要是山猫家大门紧锁,就会“一不小心”走错地方。
他们回家会跟老婆吵了一架,第二天,那些前一天晚上凶巴巴的老婆们,就自豪地再次去农药化肥供销社买新的。
但是,十九亩地收上来的粮食,仅仅够山猫在医院躺十天。
九叔从医院回去,村里人都会找各种理由请九叔吃饭,然后偷偷给他塞个二百三百的,这些九叔都记在自己口袋里的本子上。
但是没有一个人,问起过山猫的病情,没有一个人提过生死这类沉重的话题,尽管所有人包括九叔夫妻都知道,山猫最终的命运还是死亡。
但,那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独立生活,不去责怪为生活奋斗的父母,帮着村子里的老人找回过丢了的小羊羔,经常帮着学校门卫大爷锄一下午的地,学习成绩也很好,好到我们刘老师经常流泪觉得可惜。
可能,命运就是爱开玩笑吧。
7岁生病,勇敢地和癌症抗争了12年,如今同龄人都在中学忙着焦头烂额地学习、考试,只有他“难得清闲”。
村里的小学,每个学期都会发给山猫一套新书,即使按照年纪他早都毕业了。
九叔打工的那个三合板生产厂,每年冬至都会提前给要回家带孩子治病的九叔一个3000块的新年红包。
因为那个活泼懂事的山猫,我们整个村子再也没有过为了庄稼浇水这种破事争吵过。
4
山猫笑着进了手术室,九娘好像有了什么预感,抓着医生的手不放,说了好多遍拜托了。
可是,山猫却再也没出来。
他去世的那一个晚上,九叔给所有明里暗里帮过忙的人群发了一条短信,然后独自坐在护士站,一个人流泪到天亮,随后搓了搓脸,拿出电话联系火葬场。
走到大厅,又快步走回来,不顾所有亲人的反对,发了疯一样,执意捐出了山猫的眼角膜,然后又以山猫的名义“贿赂”了医生,让人家告诉自己受捐人的名字,说是以后想孩子了,就过去看看,但是没有得逞。
山猫走了,十余年以后,或许大家得很费力才能在零星话题里聊起那个孩子。
临进手术室,他还偷偷找我要了一颗草莓味的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