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萧然四顾，疏林远渚，寂寞天涯。一声鹤唳，殷勤唤起，大地清华。

行文伊始，以王国维先生的小词《人月圆.梅》中的句子为引子，以示本文的行文所指。16岁中秀才，51岁自沉颐和园的昆明湖。而先生所留的“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言，向世人坦陈，我，王国维是追随一生所遵从的文化、思想而去。这种文化托命的决绝，可以说是为学林之士树立了标杆。

在知天命之年，先生饱尝世事变迁引发的人生起伏带来的味道。正是因为信念的执着，随着一生矢志不渝追寻的精神之塔轰然坍塌，所有的追求、所有的付出都失去了价值和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说，不是时代抛弃了王国维，而是王国维选择了与时代的切割。纵观学界发展史，学林士子虽然是一个保持相对独立的阶层，但他们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而正是这种与时代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使然，让广大士子始终生活在矛盾和纠结之中。在文化思想界，他们可以为自己勾勒出安放自己灵魂的桃花源，可是当面临凡务时，又必须回归到现实。士子之心，狷狂有度。正是如此，让他们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去“一心只读圣贤书，充耳不闻成为事”，他们无法做到。这种想割裂，而又无法下定决心去做的游移不定，让他们在很多时候只能扮演中间人的角色。在出入、进退、当局者与旁观者之间不断进行角色转换，心态不断调适当是很多人一生都没有停止过的精神劳作。

他们之所以如此地挣扎和纠结，最浅层的目的就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时代的正常人，能够成为主流价值标准认可的生命存在。但是，个体生命的渺小与时代洪流的强大本身就不可能存在对等性。当他们对时代投诸热情、激情时，如若能够换来社会抛去的橄榄枝，即可达成一种思想上的默契。否则，只能各奔东西。毕竟，对大多数学林士子而言，他们心中都树立着一把行走于世的标尺。不论与时代保持何种关系，或时代不论对自己如何，他们都不会丢开这杆秤。要么肉体穿梭于尘世，“放浪形骸，纵情大化”，而精神归隐于山林；要么是自绝与红尘，到另一个世界去精耕细作于自己的信仰。前者有陶渊明、陈寅恪，后者有屈子、王国维。

出于乱世，加之性格使然，注定了王国维先生的悲剧人生。但作为我国近代成就卓著的学术巨子、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不仅是研治旧学的集大成者，又是介绍新知的先行者。旧学的精深造诣，成为“甲骨四堂”（在甲骨文研究方面取得重大突破，作出巨大贡献的四个人：郭沫若字鼎堂、董作宾字彦堂、罗振宇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之一，而其在史学哲学等方面所做的工作和所起到的作用，当之无愧地被列为“清华国学四大导师”（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之列，作为沟通中西，会通古今的美学和文论第一人，王国维为中国后世哲学、美学和文论的发展树立了标杆。作为把西方哲学引入中国的第一人，王国维在用西方哲学思维观照东方文明、文化和思想的发展态势时，东西思维碰撞迸发出的火花，让原本漆黑一片的前方慢慢变得明亮起来，而其用西方哲学，尤其是叔本华的哲学思想理论阐释《红楼梦》时，文学与哲学的对接，为中国文论的发展开辟了一方新的天地。展读王先生为西方哲学几位大师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叔本华、尼采等所作的小传，通过简略的文字可以明显感受到王先生对几位大哲投注的思想感情。“读王国维先生的文章，就是从一个角度读王国维其人。”借助这些短篇，我们可以领略先生的人格、胸襟和情怀。也正是受益于几位圣者思想的浸染，再经过自己的思考，并结合中国本土哲学的实际，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王氏哲学体系。而对西方哲学思维的移入对中国后世哲学思想体系的建立也提供了有益的参考和借鉴。

哲学素有万学之学之称。王先生从哲学的高度去审视社会、政治、文化和教育等发展的同时，也没有忽视对人的生命本体的思考和教育的关注。有了思考与关注，自然就有话说，而且不言则已，言必直击关键处、要害处。关于人的生命本体的思考，他由叔本华的悲剧苦痛观念出发提出人生的根本在于被欲望加持的观点，“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与中国传统的精神相比，这一观点是新颖独特的，而且为诠释文学乃至世界找到新的思考方式，像用这种理论阐释《红楼梦》精神就是佐证。作为美学大师，王先生的美学思想既得益于对西方哲学思想透彻的理解和把握，又受教于对中国古代文学精微的剖析。中西合璧，再回归现世社会，把“有意味的形式”的美分为优美、壮美和眩惑，至于“古雅”则是对其的补充和引申。当然，作为国学大师，王先生除了攻于哲学，勤于思辨，还渐移于文学，穷究于甲骨文和考古学，并在所从事的领地精耕细作，硕果累累。而他用这些的思维去观照和思考文学，为后世文学理论的建立与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中词学品文《人间词话》以过往各大词家经典作品为例，从用词造句、语体风格和流派风貌的角度进行深入浅出地分析评述，用“境界”的有无作为评定词格调高下的标准，为后世词学研究打开一扇全新的窗子。

纵览王先生的作品小集《唤大地清华》，“品文、谈艺、思哲、论世、抒怀”五个部分，含括了生活、做人，文化，哲思、教育等内容。品读用古白话写就的文章，虽然不能与明白晓畅的白话文相比，但从“感自己所感，言自己所言”的词章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王先生作为学者的博识深智和文人的细腻敏锐。撇开身份的框定，从人之为人的生命个体的层面看，每一个人都应该在自己的心中点亮一盏照亮自己前行的等，即使光线微茫，纵使生命中遇到“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寡，而知力苦多；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的内心纠结，也不能把这盏灯熄灭。一旦熄灭，人生就失去了方向和目标。漆黑一片的人生失去了味道；没有况味的人生也就失去了活着的价值和意义。作为硕儒，王国维先生更看重这些。在旧制不在，旧学式微的残酷现实面前，王先生自觉无法扭转乾坤，只能选择了自绝。诚如好友陈寅恪先生所言：“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文化之共命而同尽。”

“王侪所学关天意”，王先生走了，留下“白茫茫大地一片好干净”。而他之离开，是追随其所化的那种文化，那种文化理想，那种文化精神而去。而在他身后，“留给我们的是他知识的产物，那好像一座崔巍的楼阁，在几千年的旧学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郭沫若语）。最后以陈寅恪为好友所著的挽词做结，以示对先生的缅怀和敬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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