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小时候,喜欢过年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物资匮乏年代,常年吃粗粮的胃口对于美食的无限向往。按老家的风俗,从年三十中午香喷喷的猪肉白菜包子开始,孩子们就跟大人们一起,迈入了连续几天有肉有细面吃的幸福生活。
肉一般是自家圈里养的猪贡献的。那时,家里通常从开春起养一头猪,平日里精心伺候,养到过年前,杀了吃肉。当然,猪不是年年杀,赶上年底钱紧的时候,还得卖了换钱置办年货。杀完的猪收拾完了,猪头、猪蹄、猪尾和下水煮了满满一锅,肉香在屋内满溢着,飘到屋外,孩子们屋内屋外钻进钻出,来来回回好几趟,等着肉熟出锅的那一刻。
肉出锅了,用家里平时和面的大瓷盆盛了,放在饭桌上等着晾凉。这时大人们会给孩子们一人分一只碗,盛上各人吃的份儿,先打打肚子里发昏的馋虫。肉吃完了,孩子们满手的油往身上抹抹,再端起碗来喝上半碗肉汤,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往外透着满足而舒坦的香气。
煮熟的肉晾凉后,要用来过年祭祖和招待客人,不会由着孩子们可劲儿吃个够。大人们把熟肉放到孩子们够不着的地方,防止他们偷吃。但是,一想到从此每顿饭多少都会有肉以不同形式出现,孩子们也就开始把累积一年对好吃食的期待转向过年的饭桌。
那个年代平时不光极少吃肉,也极少吃细面,主食是玉米面做的贴饼子和蒸饼子。细面是自家田里小麦磨出的头道面粉,只在有节庆的日子里才能吃到。在过年这个大节来临前,大人们要蒸好足够的过年饽饽,从初一吃到十五。
我的家乡在鲁东,那边的人对细面做出的成品分类很详细,除了各种饼、包子、饺子、面条之外,光是发面做出的馒头就分很多种。刀随便切出的长方块形叫馒头,经过长时间揉面和戗面做出的半圆球形叫饽饽。饽饽有大有小,蒸的时候在前后左右和顶部嵌上五颗干枣,就成了枣饽饽。
过年前,爸爸要用猪皮熬成肉皮冻,妈妈负责做过年饽饽,我得帮妈妈揉面。揉面要揉很长时间,往往揉到我都要怀疑人生了,妈妈还嫌我揉得不够,她说一定要揉到表面光滑,蒸出的饽饽才好看,吃起来才香甜有嚼头,到时亲戚们来家吃饭时才显得有面子。我茫然地揉着不知何时才能令妈妈满意的面,直到爸爸忙完了他手上的事,说:“我来吧,你出去耍去。”我这才如大赦一般跑出家门,沾的湿面干在手上搓不掉,也懒得管了。
刚蒸出的饽饽那叫一个好吃。掰一半下来,顶上一块豆腐乳或咸豆腐,不用就菜,我都能吃得回味无穷,由此我也体会到了所谓香饽饽的真正含义。但饽饽再香,也香不过带馅的:年三十中午的猪肉白菜包子,大年夜的素五福饺子,大年初三的芹菜牛肉饺子。俗话说,坐着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在我们老家,还要加上包子,尤其是年三十的猪肉白菜包子。那顿包子非同寻常,是表示开始过大年的一个最郑重的仪式,也是走亲访友最重要的礼品。
不像现在过年走亲戚,去超市买两个糖酒食品或保健品礼盒就行了。那年月,过年走亲戚送的礼品主要是年三十的猪肉白菜包子,装在柳条篓子里,挎在胳膊弯儿处。篓子底下垫着干净的麦秸草,包子们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有时也会有几个饽饽陪伴,顶上盖一层新买的毛巾,上面印着大红的牡丹花。包子送到亲戚家,是一定要留下的,空着篓子回来才显得自己大方,不然就像是在亲戚家白吃白喝了。
这样一来,过年时,人们在串亲戚,包子们也在串门。这样,我也有机会吃到来自不同人家的各种包子:有的肉多,有的肉少,有的姜味浓,有的八角味重。基本上,可以根据包子的馅料判断各家的经济状况和生活品质。吃来吃去,我还是觉得自家的包子最好吃,虽然馅料同样是猪肉白菜。
那一年大年三十,我记不清是几岁了。中午,听着父母笑着说着他们以前过年的趣事,我狠狠吃了一顿刚出锅的白菜猪肉包子,食量快赶上一个大人了,仍觉得嘴巴不过瘾,整个下午,炒花生吃了一把又一把。晚饭热的是中午的包子,虽然吃起来已经不如中午那么有吸引力了,但还是狼吞了至少两个。
晚上我不睡觉,在哩哩啦啦的鞭炮声里,等着夜里十二点妈妈煮早已包好的素五福饺子。素五福饺子也叫素饺子,里面包着剁碎炒香的五样素馅:白菜头、冻豆腐、菠菜、粉丝和油条,这是年夜放完接财神的鞭炮后,求一年肃静、没有烦心事的吉祥饺子,不能不吃。有些人家还在素饺子里包上一分或两分硬币,预示吃到的人来年发大财。
妈妈从来不在任何饺子里包硬币,包括素饺子,她说宁愿得罪了财神爷,也不愿冒着让孩子不小心吞下去噎着的危险。我对饺子里有没有硬币从不关心,只是单纯对每年只有一次机会吃到的素饺子感兴趣。
好不容易等到十二点,四周鞭炮声大作。爸爸和弟弟放完鞭炮回来,妈妈把冒着蒸汽的素饺子端上了饭桌。大约十来个素饺子下肚后,我开始感到腹部隐隐作痛,我怕弟弟笑我贪吃,忍着没跟父母说。
后半夜时,我躺在热烘烘的土炕上睡不着,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我哭着叫出声来。爸爸听到后,赶紧爬起来,怪我不早说。他穿好衣服,把我拖起,来到外间堂屋里,拉着我的手,绕开屋地上摆的家什儿,不停地跑圈。
我裹着小棉袄,冷得直哆嗦,跑了几圈不想跑,爸爸抓着我不撒手。堂屋正面挂的是祖先轴子画卷,上面是一对慈祥的清代老爷爷和老奶奶画像,画像面前一炷香在无声地燃烧着,两只红蜡烛照得满屋子通亮。我在祖先老爷爷和老奶奶的注视下,哭着跑着,一直跑到额头微微冒汗,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不疼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父母开始限制我吃东西,特别是油多的肉食和炒货。他们说,清清静静地饿几顿就好了。大年节下,人们来来往往拜年的欢声笑语,掩盖不住我含羞带怯的寂寞。最让我伤心的是,就连大年初三早上送年的芹菜牛肉饺子,我也一个也捞不着吃了。
几天后,有个亲戚来我家串门,跟爸爸妈妈闲谈,说他们村有个孩子年夜饺子吃太多撑死了。爸爸妈妈经历过大饥荒,各有一弟一妹饿死,听完后长叹不已。小小的我第一次听说死神以这样荒诞的方式降临,回想起自己在年夜的经历,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我嗒嗒嗒地跑到街上,看到遍地红色的鞭炮碎末聚成许多小堆,被风刮得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彼时年已过完,我望着那些四处纷飞的鞭炮碎末,心中莫名生出了说不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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