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村里最角落的一栋大房子后面的红色的房子,屋顶是红色的,墙砖也是红色的。整座房子只有一扇小门,仅容得下一个人进出,上着锁,但那锁已经生锈得再也打不开了。侧面也只有两扇窗户,小小的正方形,只有小孩的身躯才能爬出来。房子的红在阳光的照耀下,有时就恍惚血染的一般。妈妈说,那里面住着一个妖怪,让我不要靠近。
“妖怪?是什么样的妖怪?”我好奇地问妈妈。
妈妈很严肃地告诉我,“那是会吃小孩的妖怪。”
我很害怕,便躲到了她的怀里。她抱着我离开了。只是当时我心中还是会忍不住地好奇,那到底是怎么样的妖怪?但又不敢靠近去一探究竟。直到腊月大雪的那一天晚上。
(二)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十六,只以为月亮本来就是圆的。我和小胖,小猪还有长腿一起打雪仗,不知道怎么的就玩到了红房子的旁边。我拿起一团雪球朝小胖扔了过去,正巧小胖弯腰要去挖雪躲开了,雪球就打在了红房子的窗户上。就听砰的一声,我害怕地看去,怕雪球把玻璃给砸坏了。不想,竟见窗户里出现了一张白得发亮的面孔。当时学校正盛传着鬼的故事,我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惊呼:“鬼啊。”
但当小胖他们惊讶后,顺着我的眼光看去,见到的只有窗户透进去,黑漆漆的光影。
“什么鬼?想耍花样?看招。”小胖随即将他刚攥好的雪球扔了过来。他本以为我会躲的,却见我还惊恐地呆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们这才急了,急忙围上来叫我,但却怎么叫我都不动。
等到我清醒后,就见妈妈和奶奶围上来,眼睛湿湿的红红的。随即我感觉到很吵,这才发现旁边围满了人。
“好了,好了,醒过来就没事了。”同村的祁婆说。
妈妈和奶奶这才松了一口气。
祁婆放下她手中的筷子,又说:“收惊了,好好休息就是啦。千万不要再让他去那间房子附近了。还有你们啊,听到没?”
小胖他们自知闯了祸,纷纷地垂下了头,点了点。
“其实。”爸爸想说什么,但立刻被奶奶回头给阻止了。
只是我们当时还是小孩,小孩答应的事情总得看心情决定。那件事后,妈妈把我关在了家里三天,一步也不让我出门。关于那所红房子,也一个字都不许家里的人提起。直到爸爸说要去菜市场准备些年货,我硬要跟去,妈妈看我活蹦乱跳的,快把家里的沙发都踩塌了,这才让我跟爸爸出去。最重要的是,去菜市场不用经过那里。
回来的路上,到了上坡的地方,爸爸下来牵自行车。我禁不住好奇,便向爸爸问了那所红房子的事情。
“爸,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当然没有啦。只是要是真的有的话,也跟人一样。有的鬼是好鬼,有的鬼是坏鬼。”
“那那所红房子里的鬼了?”
“红房子里的鬼?”爸爸忽然叹了口气。
“爸爸你认识那红房子里的鬼吗?”
(三)
我小时候读的小学,是一个华侨投资建的,取名叫做恩宝,在爸爸刚刚读完大学后建的。而爸爸读的那所旧的小学在一幢老房子里,离着新小学有些远。那是民国时期留下的没建完的大房子,前面是小学,后面还住了两三户人家。
“放学前古诗二首没背完的,要留下来背完再走。”讲台上瘦瘦高高的张老师说,眼镜不一会儿就要推一下。
班上立时哗然,当时的读书意识还不重,所以很多学生一放学就去田里帮忙了,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以至于三天了,班上就两个人背完了。一个就是我的老爸,张越,另一个单独坐在了第四排的墙角,名叫张宝儿。
于是放学后,就他们两人走出了教室。
张宝儿平时在学校里都不怎么说话,但成绩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起先同学们会因为她厉害,又长得白皙可爱,都想和她套近乎,却不想她根本不理人,而且还总是一副惊恐的模样,就连老师提的问题她也不回答。所以渐渐的同学们都觉得她很拽,都不愿意去接近她。而今天老爸竟然和她单独走出了教室?还没踏出门口了,就已经引得全班关注。刚好两人又同路,好事的张二便已在窗户边探长了脑袋,等着看好戏了。
原来老爸还有其他的同学一起回家,一路上打打闹闹,即使看到了张宝儿也就顶多看一眼。而今天就他们两个人,路上便显得格外的安静。
老爸,也就是张越走左边,张宝儿就尽量贴着右边走,好像怕被张越碰到一样。巧的是今天下午课间的时候,两人上厕所还无意撞上了,被男同学们起哄。如今两人独处,就让张宝儿更不自在了。张越见她这副模样,仿佛自己是流氓一样,也不觉越想越气。
本来忍着这股火气,两人各走各的也相安无事。但不巧,一头小牛忽然走了过来。张宝儿一惊,想躲,竟直接掉到路旁的水沟里。张越本想去拉她的,但刚一转身,一脚竟踩在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上。待小牛洋洋得意地走后,张越这才拔出了脚挪去看看张宝儿有没有事。
“喂,你怎么样?”
张宝儿还是没有回答,仿佛不会说话一样。张越也早已习惯,便伸出手要将她拉上来。但张宝儿怯怯地看着他的手,却反而直接从水沟走了。
“真是怪脾气。”张越喃喃道,有些恼。感觉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垂丧着看到自己脚上的东西,只能自认倒霉了。
这次的意外成了两人心底的秘密,谁也没向外人提起过。只是至此后,在张越的心中莫名多了一些影子,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看向第四排最后的角落。
“哟,昨天约会怎么样?”张二不失时机地跑来,搭在他的肩膀上,故意大声地说。引得全班注意。
张越早清楚他的为人,不悦地推开了他的手,冷冷地说:“像你吃得跟头肥猪一样,臭嘴能说出什么好话?”
“痩猴子,你在骂谁?你才嘴臭了。你吃……”
“我吃……也比你嘴巴干净。”
“你欠揍是不是?”
“你有自知之明最好。”
“来啊,谁怕谁啊?”
张越往后瞥了一眼张宝儿惶恐的神色,立时就一群头不受控地挥了上去,重重地砸在了张二的脸上。张二惊恐地看了他一眼,便一肉宝拳头要反击。但不想张越眼疾手快,已先又一拳头砸在了他的肚子上。张二索性来个泰山压顶,整个身体压了上去。张越没办法躲,便只能手脚并用地和他扭打了起来。
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人被班主任骂了一顿,罚扫地一周。但张宝儿却至此没再来上课了。
张越放心不下,便在回家的时候选择了另一个岔路口,去到张宝儿的家。张宝儿的家比较大,他只能在院子的门外大声地喊。不想人没引出来,先把狗给引出来了。“汪汪汪。”
张越吓了一跳,便心想算了。可他正要离开的时候,里面有人走了出来。是张宝儿的母亲,一个穿着时髦,高挑美丽的女人。
“你找谁?”
“我找张宝儿,我是她的同学。她好几天没来上课了,我过来问问。”
“哦,她没事,就是身体有些不舒服。你回去吧。”说着,她便转身走了进去。
张越顿觉得自找了没趣,张宝儿的母亲连门都没开,肯定是觉得自己在高攀他们。毕竟张宝儿的爷爷在南洋做生意,而自己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但他也没有多想。
只是张宝儿至此以后便再也没有来学校了。
(四)
老爸没讲完,我们就到家了。老爸在门口立马噤声,更嘱咐我千万不要让奶奶和妈妈知道我们刚刚说的话。我不明白,“妈妈和奶奶为什么这么讨厌那红房子里的人?”
“你还小,不懂。”
“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先别说了。”
院子里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妈妈走了出来,“回来了,都买了什么?”
听了老爸讲的,我对红房子的秘密越发的好奇,反而不再那么恐惧。于是在夜里,我叫上小胖他们悄悄地来到了红房子。
夜深,黑得渗人。风凉得更是刺骨。
“阿元啊,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小胖被凉风一打,起了退堂鼓。
“是啊,我们还是回去吧。要是让我老妈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长腿也开始有点害怕。
搞得我心里也毛毛的,“好,好啦。”
“谁在那里?”忽然旁边传出来了声音,像是村内传伯的声音。
小胖他们立刻吓得拔腿就跑,我也想跑,但我竟然听到里面又说:“你是阿元?”
红房子里的妖怪竟然认识我?好奇心盖过了恐惧。我转过了身,摆着随时准备落跑的姿势。回答:“你认识我?”
但是里面却又没了声音。
“阿元?是你哦,不是叫你不要来这边吗?”-传伯走来生气地说。
“赶紧回去,小孩子到处乱跑什么?”
“不是啦,传伯她刚刚问我话了。”
“谁?”
“就这房子里的人啊。”
“你说她啊,她从来都不讲话的。”
“奇怪?难道是我听错了?”
“好了,赶紧回家。”传伯说着,便送我回了家。好在我老爸就在院子里,妈妈和奶奶走出来的时候,老爸替我圆了谎。
第二天,我故意找了机会和老爸出门散步。让他给我讲了接下来的事情。老爸刚开始神色有些复杂,想了很久,终是同意了。
原来张越五岁的时候,竟然和张宝儿一起玩过。是有一次奶奶带着张越去张宝儿邻居家串门,张越趁着奶奶不注意的时候,趁机跑了出去。奶奶找了很久,才发现他跑进了张宝儿的家。当时张宝儿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听到声音便走了出来。张越一看到那像白瓷娃娃一样的小女孩,也觉得可爱。便自己走了进去,死皮赖脸地要跟人家玩。那时的张宝儿并没有拒绝,并将张越领进了屋后一座红色的房子里。只是在进门之前说了一句:“要脱鞋。”
张越脱了鞋,走进去。只见里面竟然摆满了玩具,许多甚至是张越连见都没见过的。地板擦得亮晶晶,每一件玩具也都一尘不染。两个小家伙就这样,开心地在里面玩了起来。直到奶奶找了过去,这才惊动了张宝儿的母亲。奶奶随即抱着张越离开,而张宝儿的母亲始终冷冷淡淡的。甚至不让张宝儿走出红房子,去送张越。
那时的红房子就是张宝儿的乐园,只是这座乐园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张越见张宝儿一个多月都没有去上学,大门也没人给他开。便悄悄地走到了房子后面,找到了那间红房子。张宝儿果然就在里面。
“你怎么不去上学?”
张宝儿看着他脚上未脱的鞋子。
张越随即脱了鞋子,又问:“你怎么没去上学?”
张宝儿抓着一只布娃娃,小声地回答:“我身体不舒服。”
“但是已经一个多月了,你是生了什么大病?”
张宝儿不再回答了。
但张越忽然发现她的右手手腕上有刀伤的痕迹,而且正慢慢地渗出血来。
“你的手?”
可看张宝儿却一脸的平静。
张越嵇急忙要出去叫人,竟见张宝儿的母亲就站在后面。
“你想干什么?宝儿。”张宝儿的母亲惊呼道。便见张宝儿晕了过去。
第二天上课,张越便心神不宁。他不敢告诉爸妈,便去问了张老师。张老师便让他跟自己去办公室,随即将张宝儿的请假条拿了出来,给张越看。只见一沓的请假条,都是身体不舒服,无法上课。
“可我明明看到她在那所红色的房子里玩啊?”张越不明白。
张老师也奇怪,猜道:“有可能是因为上次那件事情,她不敢来上课。”
“那我去跟她说。”
“不用了,她母亲已经提出转学了。”
“那她要转到哪里去?”
“南洋。”
(四)
再见到张宝儿的时候,已经是张越大学毕业后。听说张宝儿家是回来祭祖的。张越一时兴起便溜达到了她家的后面,来到那座红房子里,果然看见了她,而且地板也是亮晶晶的,所有的玩具一尘不染。
“嗨,好久不见。你应该不认识我了吧?”
她如今穿着时髦,打扮精致,嫣然一个留洋回来的大小姐。只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本来还只是如静水平波,现在却已如死水一般。
她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张越的鞋子。
张越忙尴尬地脱下鞋子,回头看着被自己踩脏的地方尴尬地笑了笑。
“听说你在南洋订婚了?是自己谈的吗?”
张宝儿看不见张越那满眼的嘱咐,只是转过身抓过来了一只布娃娃,还像小时候一样细心地梳理。只是,手不知为何有些抖。
张越见她理都不理自己,也便自觉没趣了。“对不起,看来我不受欢迎。”说着便走了出去,想要原路返回。不想刚要爬上墙,竟见张宝儿的妈妈站在了身后。
“怎么又是你?”张宝儿的妈妈怒气冲冲地说。
张宝儿听到声音急忙走了出来。
张宝儿妈妈又喊:“就是他?沐阳有什么不好的,你竟然为了他,偷跑回来。”
张宝儿急忙摇头。
张宝儿妈妈的喊声引来了附近的人,但她已气得失去了理智,抬手便给了张越一巴掌。张越还未反应过来,闻讯赶来的奶奶一见,便觉锤在了自己心上,立时冲了过去回了一巴掌。
“你凭什么打我儿子?”
“就凭他私自闯入我家,想拐走我女儿。”
“呵,我们可没那个福气,娶一个哑巴。”
“你才是哑巴,我女儿可不是哑巴。”
“不是哑巴,也是头脑有问题……”奶奶气不打一出来,骂骂咧咧。张宝儿的妈妈吵不赢,直接动起手来。张越和邻居急忙劝架,争吵不休之际,忽听一声巨响,现场立时安静了下来。
声音是从红房子里传出来的,张宝儿的妈妈率先冲了过去,所有人紧随其后。缓缓推开了门,竟见张宝儿面无表情地坐在了地上,地上被溅得到处是血,白皙的右腿已更白如纸。
“宝儿。”张宝儿妈妈差点昏死了过去。没过多久,张宝儿家就居家移民南洋了,但张宝儿却独自留了下来。
至此后奶奶便不许老爸再接近那座红房子。但老爸偶尔经过,还是会无限感慨地走过去和她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