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娣一向就是个乖乖女,最终到底向母亲低了头,顺从了母亲的意愿,答应了这门婚事。引娣的婚事办得很匆忙,从相亲定亲到结婚,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引娣结婚的时候,人们都说,引娣真是好福气,成了城里人,引娣一家也都光彩啊,进城有了落脚的地方,办事也方便。有姑娘的人家还跑到引娣家,拜托引娣妈,让引娣在城里帮着给自己家姑娘找对象,引娣妈笑得像一朵花,嘴里答应着,一定一定,心里想的却是,也不看看你家姑娘长得那个样,怎么和我们引娣比,人家城里人能看上吗?
婚礼办得极其热闹,管乐队请的县里最好的,父母把能请的亲戚朋友全请了,大姐二姐结婚的时候,父母都没请这么多人,引娣第一次知道,家里有这么多亲戚,有的引娣压根一次都没见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么一个热闹的婚礼,让父母挣足了面子。但引娣的心里却波澜不惊,似乎热闹是别人的,和自己无关,这一场婚礼不过是自己被逼出场的演出,她只要按照礼仪的指示完成必要的动作就行了。
引娣的女红做的极好,结婚前帮堂姐表姐,同学闺蜜做过无数的嫁妆,织过各种款式的毛衣,做过各种花色的鞋垫,到了自己的婚姻大事上,引娣却毫无心思,一件毛衣织了好几天,才织出半个袖子来,一双鞋垫上的花绣得毫无生机,二姐招娣打趣她说,怎么人还没走,心倒先飞走了,做事这么心不在焉的,看看你做的这活,真真是笑话死个人了。
结婚前,引娣妈就开始敲打引娣,引娣啊,进了城,可别把我们忘了啊,别我们到你家,你说不认识我。引娣不知道母亲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管走到哪里,家还是家,亲人还是亲人,怎么能说不认识呢?
结了婚,引娣才知道,虽说是城里,其实生活还不如乡下方便,他们的婚房就是刚子的宿舍,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上卫生间要去厂里的公共卫生间,早上还常常要排队,他们的厨房就在宿舍门前的屋檐下,那里生了一个蜂窝煤炉子,屋子里的窗台下支起一块木板当案板,好在只有两个人,有时候只是煮点粥,炒个菜,馒头一般都在食堂买。
引娣虽然对这门婚事,一百个不乐意,但既然结了婚,就像很多农村妇女一样恪守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理念,按部就班地过日子,老老实实地履行自己做妻子的义务,该烧火烧火,该做饭做饭,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刚子伺候得妥妥帖帖。母亲在家里是这么做的,大姐二姐也是这么做的,生活似乎就是这么回事,一个女人只要干好自己的本分的事就行了,至于什么是爱,什么是花前月下,那些大约只有书里电影里才有吧,现实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简单单调,就是这样的平平常常,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无休止的家务,还有时不时的波折。
引娣是个一等一的好媳妇,饭菜做得很是可口,房子也收拾得温馨舒适,平时寡言少语,刚子一开始还是很满意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但结婚不到三个月,新婚的新鲜劲一过,刚子就不再藏着掖着了,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臭毛病在引娣面前展露无余。先是挑剔引娣做的饭菜不好吃,接着嫌弃引娣说话太少,像个哑巴一般,后来晚上回来的越来越晚,总是跟人喝酒打牌去,每次回来都醉醺醺的,引娣开门稍微晚一点,就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打人,有时候是一巴掌扇在引娣脸上,有时候一脚把引娣踢在地上,有时候手脚并用,引娣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刚开始引娣一直都忍着,男人打女人,这种事在村里很常见,男人常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面越揉越光,媳妇越打越听话。但这一直以来的忍耐差点送了引娣的命。
一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几点,引娣正在梦中,突然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引娣想立刻爬起来去开门,当刚坐起来,就一阵头晕,栽倒在地,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引娣再次爬了起来,手扶着墙,满慢地移到门口开了门,门一开,刚子一脚就飞了过来,踹在引娣的肚子上,引娣疼得差点昏死过去。刚子还不断地骂引娣,死婆娘,磨磨蹭蹭地干啥,屋里藏野男人了?这么老半天不给老子开门,想把老子冻死在外面吗?一边骂一边已经躺在床上了,连鞋都没脱。
引娣躺在地上,疼得差点背过气去,一手捂着疼痛的肚子,一手捂着嘴,压着声音啜泣,生怕吵醒了刚子,要是刚子醒了,没准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引娣想,这种日子实在忍不了,再过下去,说不定哪天自己的命都要被刚子要了。
第二天,天空下着蒙蒙小雨,像引娣的哭,很是隐忍,不敢放开了。引娣回家和父母说,她想离婚。母亲说,你想气死我呀,离什么离,别动不动就提离婚,也不嫌丢人,男人家谁没个脾气,生了孩子就好了。离婚在村里是一件丢人的事,引娣知道父母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她离婚的,比起她的幸福,脸面和名誉对父母来说重要的多。引娣想,忍一忍吧,多少女人不都是这么忍过来的。
不久引娣就怀孕了,刚子回来的也越来越晚。引娣每天都计算着预产期,想着孩子一出生,一定会把刚子召唤回来,会把刚子变成一个好男人,好父亲,仿佛孩子就是改造男人的灵丹妙药,引娣每天摸着圆鼓鼓的肚子,不停和孩子说着知心话。反反复复说的最多的是,你要是个男孩,可不能像你父亲一样,每天都只知道喝酒打牌,也不能打媳妇,你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千万别是女孩,是女孩可就惨了,只有挨打的份,不过你如果真是女孩,妈妈一定会保护好你,绝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我吃过的苦,绝不让你再吃。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引娣正在弯腰炒菜,突然肚子一阵疼,刚子还没有下班,邻居张嫂把引娣送进了县医院,刚子和他妈才赶了过来。刚子看起来向所有称职的丈夫一样,有点着急,充满期待,守在引娣的身边,静待孩子的出生。但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刚子和母亲的脸都很快由晴转阴,他们九个月的期待彻底落空,本以为是个男孩,出来怎么就变成女孩了呢?刚子妈在引娣怀孕的时候还去庙上找人算过卦,卦象上说是个很有出息的男孩,刚子妈高兴地一夜都没睡着,给孙子的名字都请人起好了,孩子的衣服也都是做的蓝色绿色和黄色的,这突然间变成女孩,刚子妈怎么也接受不了。
引娣生下女儿后,刚子的脾气更火爆,还骂引娣说,跟你妈一样,就会生赔钱玩意,刚子妈呆了三天就回去了,刚子在他妈回去后,也上班去了。引娣只好自己下地做饭,一边做家务,一边还要照看刚出生的孩子,因为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引娣每天都手忙脚乱。孩子一哭,引娣更是心乱如麻,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地流,张嫂看见了劝引娣说,你可千万不能掉眼泪,月子里哭,会把眼睛哭坏的,引娣才忍着悲痛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引娣妈自然也来看引娣了,拿了一篮子鸡蛋,一袋小米,但刚把鸡蛋放下就说,这可是咱家散养的鸡下的,比那卖的鸡蛋营养高多了,我都舍不得吃,也没有卖,专门为你攒着的,想着你坐月子总是要吃鸡蛋的,买谁的不是买,买别人的还没咱家的吃着放心,小米也是我和你爸一颗一颗种出的,你现在进城了,可不知道干庄稼活有多累多难,这小米熬粥出油可多了,我们平时也舍不得喝,都喝那玉米碴子,小米也是专门给你留着的。
看母亲这么说,引娣忙拿了钱给母亲,就当是买鸡蛋和小米的钱。母亲拿了钱,没坐多一会,看孩子哭了,就不耐烦地说,女孩子就是娇气爱哭,你小时候也一样,可累坏我了,家宝小时候就要皮实很多,不哭不闹的,一听见孩子哭,我这头就大,心就烦,不行不行,我得走了,连一顿饭也没给引娣做过,一块尿布也没给洗,就走了,再没来看引娣娘俩一次。
引娣真是生了个奶奶不疼姥姥不爱的,其实连当爸的也不待见的女孩。有一天,刚子从外面喝酒回来,刚躺下,孩子就哇哇地哭上了,刚子用被子捂着头,但依然挡不住孩子的哭声,刚子一把坐起来吼道,一天到晚哭哭哭的,像号丧的似的,烦死人了,要是男孩,肯定不这么哭,要不我们把这赔钱玩意送人吧,我们再生个男孩。
引娣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说,不,我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送人,这件事绝对不行。刚子说,由得了你吗,别以为是你生的,你想怎样就怎样,还是我养的呢,没有我的工资,你们娘俩喝西北风去,我说送就送,一个男人还作不了家里的主了。
刚子的话吓得引娣晚上都睡不好,就怕刚子在她睡着时偷偷把孩子带走,引娣晚上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孩子一哭,刚子就很烦,就破口大骂,刚子一骂,孩子就哭得更厉害。刚子一生气就说,你要孩子还是要我?引娣坚定地说,要孩子。刚子说,要孩子,你就跟孩子去过吧。两个人就离了,孩子归引娣。
离婚的时候,引娣什么也没有分到,房子是刚子单位的宿舍,不可能给引娣,但引娣也不想回娘家去,大家都知道她嫁到了城里,这还不到两年,就灰溜溜地回来了,父母的脸面肯定挂不住。引娣都能想到,她回家后每天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母亲肯定天天骂她不争气,连个男人都管不住。父亲肯定说,把孩子给人送回去吧,你带个孩子还怎么再嫁?难道准备在家当老姑娘吗?我把你养大了,还得帮你养孩子?回到娘家可能也不敢出门,出门肯定会被一拨又一拨的好事者围着问,为啥离了呢?是你男人有了外心了还是你自己不愿意了?
既然进了城,说什么都不能回去了,从村里走到城里不容易,从城里再走回农村更难,走出去需要的是机遇和勇气,走回来则要面对无数的冷言冷语,风言风语。别人会怎么说,被人蹬了,混不下去。还有事后诸葛说,我早就知道她早晚会回来的,城里哪是那么容易扎根的。村里是一个走出去就很难再回来的地方,虽然这里的父老乡亲很热情,但这一份过度的热情在你失意的时候,更像是嘲笑,是看热闹,让你不敢靠近,只想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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