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我以为我是水里长出来的,妈妈说,下大雨的时候她从村口的池塘里捞回了我,奶奶也在一旁附和,她们眨着眼,笑着,我却不懂其中缘故,信了很多年。池塘是个好玩的地方,我常去。
黄土垣上散落着大大小小很多村庄,每个村庄都有至少一个池塘,有的村庄大,人口多,池塘也不止一个,那是人们洗衣裳的地方,村民叫它“泊池”。我所在的村庄,除了村口,戏台不远处还有一个,听说别处还有,只是我没到过,更没见过。
泊池是圆的,并不封闭,留一个口,大概有五六个成年人并排站着的宽度吧,一道斜坡从岸上延伸到水里。挑水的人沿着这道坡走到水边,扁担一甩,一只桶被抛到水里,再拖出来桶就满了,两只桶都盛满水,用扁担挑着,吱吱扭扭晃晃悠悠地离去,洒下一路的水迹。洗衣裳的人也是在这里,蹲在水边,摆开盆子、衣裳。
泊池有大有小,有的建得很讲究,石头砌的池壁,出口处铺着青石板,像公园里的人工湖,还有的泊池一圈每隔一段就用石头垒几级台阶,连接着水面,洗衣裳的人也可以在这里洗。有的池泊很像是天然形成的洼地,中间深,越到边上越浅,开口处的斜坡是人们经年累月一脚一脚踩实了的土路,没有池壁,四周长满绿茵茵的草,池边随便拣一处用脚踩实了,就能蹲下来洗衣裳。
妈妈说的那个长出了我的泊池就是一个纯天然的水洼地,戏台附近那个是用石头豪华精装过的,不过那里离我家远,村西头的人在那里洗衣裳,我们村东的都到村口这里来。
天气晴好时,大姑娘小媳妇端着盆拎着一篮子衣裳到泊池去。在池边找个地方蹲下来,有青石板的,就在青石板上搓衣服,没有青石板,就把水盆倒扣过来,一半留在水上一半浸在水下,盆背面当搓衣板。在泊池,真正的搓衣板我只见过一次,长方形木板,有一面刻出很多小波浪。它的主人是一位新婚的小媳妇,搓衣板是她老公做的,她老公是木匠。有些日子大概是大洗的好日子,泊池边洗衣裳的人很多,散落一圈,一边洗衣裳,一边闲话家常,看到路上行人顺便问候一声,再八卦两句,“今天进城了?找下好活儿了吧”,“哟,这谁家的闺女回娘家了嘛”……还有些时候,池泊边一个洗衣人也没有。
大人洗衣服,小孩子有时也跟着去,却不让走近水边,只在远点儿的地方玩,池边的路又湿又滑,怕不小心掉下去。同样不能去水边的还有老人。偶尔有老人去泊池洗衣服,不管是过路的还是在池边的年轻人看见,会说“给我给我,捎带就给您洗了,池边路滑……”“没事,就两件,我胡涮涮就行,那天黑旦他妈还专门跑来问我……”,黑旦是她孙子。即便老人这样说,人们还会禁不住猜测是不是家里闹矛盾了。一般,老人的衣裳都是儿媳妇帮着洗,有时,出嫁的女儿也会抽空回娘家帮父母拆洗衣裳被褥。
背着大人,我们常偷偷到泊池边玩。妈妈说,我小时候领着弟弟玩,弟弟掉下去,水淹了半截身子,幸好有过路的人,把弟弟救起,这件事我一点记忆也没有。我倒是有次在池边不小心滑到水里,一起玩的小伙伴赶紧把我拉上来,不过浸湿了鞋子,裤子也湿了一大截。
我们去河滩里玩,渴了就在湿地上随便找一处,向下挖,就会有清水冒出来,用手掬着喝。泊池接着天上的雨水,不知它的地下会不会冒出水。人们常年在那里洗衣裳,池水始终是清的,每天都有人去挑水,还有用水车拉的,是给家里的牛马喝。无论挑水还是拉水,都要赶早,天刚亮就去,池水沉淀了一晚上,还没有被人搅动,那时的水最清澈。
春天,池里有小蝌蚪,黑色的一簇簇,甩着细细的尾巴在碧水里游来游去,一盆能舀出好多,用手掬的话要好半天才能掬到几只,回家养在瓦盆里或罐头瓶里,过几天再倒回池里。大人说,蝌蚪长大是要变青蛙的,家里养不大,万一养死了,就是造业,老天爷会怪罪。夏天,池塘里传来呱呱呱的声音,是青蛙在叫,这儿一声那儿一声,像一只又像有无数只,不知道池里到底住了多少青蛙。有时,在池塘边的草地上能遇见它们,绿色的脊背,跟草地融为一体,很难发现,突然跳起老高,吓人一跳。大雨过后,村庄巷道的积水里偶尔也能见到青蛙,瞪着两只眼睛,呱一声,向前蹦老远。堂哥哥还从泊池里捞过一只乌龟,或者是鳖吧,记不大清,养在院子的大水缸里,缸没有盖,一场暴雨过后,乌龟不见了,爷爷说,龙王爷接它回家了。
村口,离池塘不远处有一户人家。他家的儿子比我稍大些,女儿又似乎比我小,那人家里养着好多大白鹅。我经常到泊池边看鹅,它们不用人驱赶,自己排着队,昂首挺胸,一路嘎嘎叫着走向泊池。我想走近些,或者抱起一只,大人们告诫不要到跟前去,鹅会啄人。我只好站远些,看它们沿着坡从开口处走向水里,一只只红嘴白羽浮在碧绿的水面上,很是悠闲自在。有一次,他家的女儿捧着两个鹅蛋到我家,低着头小声说“我妈说给你家两个鹅蛋,能不能换一些药”,很是羞怯。妈妈笑着收下鹅蛋,包好药让她带走b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鹅蛋,比鸡蛋大很多,也是白色。妈妈问我和弟弟想怎么吃,我说能不能把它们孵成小鹅。后来,鹅蛋还是被炒着吃了,味道跟鸡蛋也没什么不同。我觉得很可惜,始终惦记着想要两只小鹅。
冬天,泊池结着厚厚的冰,好像一池水都冻成了一整坨。人们不能在泊池洗衣服了,要挑水回家。挑水的人在冰面上凿个大窟窿,用扁担把桶放下去取水。不过,冬天的时候人们用水似乎很少,要洗的衣裳少,牛马喝得也少。有顽皮的男孩子在池面上溜冰,这是大人不允许的,他们说,冰面会裂开,还会有冰窟窿,人掉下去就上不来了。还说那谁谁家的小孩,就是冬天在泊池溜冰掉下去再也没上来。就是常和你们玩的那个某某他哥,本来他有哥的,现在没有了。可是每年冬天还会有男孩子到泊池溜冰,摔得四仰八叉,他们依然乐此不疲。夏天,男孩子去泊池游水的也很多,家乡话叫“打西瓜”,这在大人眼里是比溜冰更危险活动,当然被禁止,可总也有人偷偷去,当然据传说也有被淹死的。掉到泊池里的人当然不都是因为贪玩,也不全是不小心,还有成心故意的。那谁家的媳妇,跟家里人吵架,一气之下就跳到泊池去了。时常有人因为家庭矛盾,嚷嚷着要跳泊池,真跳的当然少,不过是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出出胸中闷气,本来是想震慑自己的丈夫,对方却并不害怕,倒是吓坏了年幼的孩子,哭天抹泪地抱着妈妈的腿不敢松手。我们一起玩的时候,湘子说,她爸妈打架,她妈要去跳泊池,她爸跟在后面喊“走,我去推你一把”,她妈冲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冲她爸吼“你巴着我死,我偏不死,偏要活得旺旺的……”。
离开村庄的时候我还很小,后来,识了字,读唐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泼”,一下子想起村口的池塘,还有池塘里那群大白鹅。
如今,家乡的莲菜在附近一带很有盛名,细腻甜脆,入口即化,生吃如水果一般。而在我的家乡,最好的莲菜即出在我儿时的村庄。更特别的是,那莲菜比别处的多一个孔,当地人祭祀时有一道供品是莲菜,因为莲菜有眼,讨个聪明开窍的好意头,寓意子孙后代聪明,人们因此调侃那里的人心眼多。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村庄。听说,村里的自来水早就通到各家各户,没人再去泊池洗衣服,村里的年轻人也大多出去打工,没人再喂牛喂马,那么,泊池呢?
有一次,和几个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吃饭,席间有人说起黄土垣上那些村庄,直夸那里的水好土好民风好。还有人曾去过我儿时的村庄,说村里那个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水库,种着莲花养着鱼,很多城里人开车去钓鱼,买莲菜。我很想问问,可曾看见村口那个池塘?却始终没问出口。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儿时的村庄,走过村口那两只大石狮子,看见绿色的池塘,池里荷叶亭亭如盖,荷花有粉有白,一只一只大白鹅嘎嘎叫着,走向泊池,浮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