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生下来爱哭,整日整夜地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母亲为此操碎了心,想了好多办法都不能让我消停。亲戚们有时也会来帮忙,但假期一结束就离开了。哥哥那时才会走路,自己还照顾不了自己。母亲经常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还要起早贪黑干农活,吃了不少苦。
稍大的时候我听母亲说,她原本还想再生一个女孩,但因为我太难养,带怕了,就没再要。母亲还是大姑娘时,身体很壮实。有一次出工,从陡峭的山上摔下来,流了不少血,虽经抢救无大碍,但多少还是伤了元气。生我之后,又被我这个不肖子折腾,母亲整个人便迅速消瘦下去,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恢复。
我是在场部出生的,但我最初的记忆对场部毫无印象,原因是我长到一岁的样子,我的父亲和母亲就被派到一个叫沙子梁的护林站蹲点去了。沙子梁是广阔林区的一处制高点,离场部有几十公里,荒无人烟,高寒缺水,不通路。家里的铺笼帐盖、锅碗瓢盆、雨衣电筒等等,是由场部组织一帮青壮劳力通过肩挑手提足足走了一天才运上去。
父亲第二日背我上山。天上下着小雨,父亲用一件宽大的黑色雨衣把我整个罩在背上。我趴在父亲温暖而宽厚的背上,四周一片漆黑,空气里弥漫着人造革雨衣的特殊气味。父亲的身体在爬坡上坎中不断起伏,我小小的身体也紧贴着父亲上下颠簸,两耳满是雨衣摩擦发出的悉悉索索声。起先,我还饶有兴致地辨析着摩擦声的大小和长短,揣摸着行进中的父亲正在爬山还是涉水,但过不了多久,我便在父亲逐步升高的体温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听见父亲急促地呼喊:“快看,快看,好多大雁呐!”紧接着雨衣被父亲掀开一角,强烈的光亮伴随浓重的水气扑进雨衣里。我打了一个激棱,努力向外看去,满眼一片白色,分不清是云是雾。
“看到没?”父亲兴致勃勃。
“没看到。”
“那么多,那么大,怎么没看到?”
父亲把身体侧向前方,双手兜住我的两腿,努力往肩头耸了耸。
透过宽大的雨衣帽檐,我看到了一支横斜在雨中的松枝。细细的松针朝天挺立,针尖上挂满了晶莹透亮的雨珠子。近在咫尺。
雨珠子仿佛具有强大的法力,瞬间将我定住。珠子表面闪耀的光点,如电光火石般刹那照亮了我的内心,使当下我的与过去生仿佛有了某种连结。一种突然要明白什么的感觉紧紧包围了我。我就这么呆呆地盯着雨珠子看,浑然忘却了大雁的存在。
这是我幼时最初的记忆。这个境相深深镌刻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伴随我成长,陪伴我走到现在。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身处何方、遭遇多大的挫折,只要内心深处现起这个境相,我就会立马清静下来,整个人会被一种莫名的温暖包围,浑然忘却一切。很久以来,我一直困惑这个现象的存在,努力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今,年近不惑的我终于明白,那是伟大的父爱唤醒了我的本性中的某种能量。这种能量与光明同在。
长大后,我经常问父母为什么山上会有成群的大雁出现。父亲告诉我,通往沙子梁的一处高山平地上,有一口水面宽阔的高原湖泊,南归的大雁经常在那里歇脚。那一次母亲没能与我们同行,没看到几百只大雁从湖面腾空而起的壮观景象,但她对那口湖泊印象深刻。她说她每次从山下办事回来,经常会在湖泊边上的一片松树林下歇脚。松树林的旁有一口山泉,可取水解渴。山泉过去不远,是一个“山”字型路口。往左边走,是下坡路,可到达十几里外的小坝庄;往右边走,是上坡路,可上到更高处的大坪村去;往中间走,通往栗木寨,走一半路即可到达沙子梁护林站。路口旁边插有好几块指路牌。牌用木板制成,高不过一尺,宽约八寸,因风吹日晒,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难认。母亲说,她坐在那里休息的时候,经常会努力去辨认指路牌上面的字,尤其注意看是谁立的牌。她知道,这是一种带有祈祷性质的善举,立碑的人希望为路人提供便利,积累功德,好为家里的亲人消灾去难。
有一天,母亲从山下办事回来,路经松树林泉水边时,看到“山”字路口的指路碑旁边多了好些用彩色宣纸包裏的细长竹篾条子,这些竹篾条子有的编成抽象的人形,有的弯曲两头插进土里,做成一座简易的“桥”,有的则编成抬人用的“轿子”。不远处有杀鸡煮肉的痕迹,泥土里正散发出某种神秘液体被泼洒后的特殊气味。母亲判断,当地的村民不久前才在这里举办了一场降妖驱魔的法事,估计是哪家亲人遇难离世,鬼师才借这个路口设坛作法。母亲本想快步走过去,但“桥”头一处新翻动的泥土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发现泥土下面似乎有东西在动。驻足聆听,隐约还能听到细微的呻吟声。
母亲蹲下来,用小木棍轻轻拨开尚有湿气的泥土,看到了一只被掩埋在地下的小狗。小狗乳臭未干,奄奄一息。母亲听当地人讲过,这种小狗叫做“牲替”,不干净,已被鬼师作了法,万不可挖出来,更不要带回家去,不吉利。母亲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小狗哼唧了两声,似乎在恳求将它带走,母亲没有理会,撩开两腿大步离去。才走了几步,那只已经快死的小狗突然暴发出尖利的嚎叫,那叫声充满无助、伤心和绝望,仿佛一个将死的孩子在和亲人永决。母亲怔住了,只一刹,泪水便夺眶而出。她回过身,走到小狗的身旁,将它轻轻取出,掸掉身上的泥土,抱在身上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