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的鱼

春水初涨,湖面便有了活气。那鱼,自然也醒了。先时不过一二尾,试探着浮上水面,吐个泡,又潜入深处,仿佛惧怕这世间的窥伺。继而便多了,成群结队,俨然是水下的游民,穿梭于初生的水草之间,将那嫩芽啃噬得干净。

春日的湖水尚带着寒意,鱼却不怕。它们自有生存的道理,鳞片在微光下泛出青铜色,竟如古旧的铜镜,映着岸上垂柳的影。偶有顽童掷石入水,鱼群便轰然散开,俄顷复聚,似乎忘却了方才的惊扰。这健忘的本领,大抵是水中生物的天赋,否则如何在这狭小的湖中度过一生?

湖边的老者常持竿而坐,眯眼望着浮子。他们晓得春鱼最是狡黠,不肯轻易上钩,只绕着饵食打转,用尾鳍轻扫,试探那隐藏的杀机。老者亦不心急,横竖春日方长,鱼总归要食饵的。


夏日的湖便不同了。湖水被太阳晒得温热,鱼群愈发活跃,竟显出几分狂态。它们时而在水面跳跃,银白的肚腹在空中一闪,又重重砸回水中,溅起一片水花。这般行径,看似无由,许是水中太闷,要上来透一口气;又或是追逐飞虫,误判了距离。

湖中此时水草丰茂,鱼便有了藏身之所。它们潜伏在绿荫深处,伺机捕食过往的小虫小虾。有时可见大鱼追小鱼,掀起一串涟漪,迅速消失在视野之外。这弱肉强食的戏码,在水下无声地上演,湖面却平静如镜,映着蓝天白云,仿佛甚么都不曾发生。

孩童们赤身跃入湖中,鱼群便四散惊逃。但不过片刻,它们又会游回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不速之客。有几尾胆大的,甚至会轻啄人的皮肤,试探这是否可食。此时人与鱼倒有了片刻的和谐,各自在水中浮沉,共享夏日的清凉。


秋风起时,湖水渐凉。鱼的行迹便显出几分匆忙。它们不再悠闲地嬉戏,而是急切地觅食,为将至的寒冬做准备。此时的鱼最为肥美,腹内储满了脂肪,鳞片也格外光亮。

钓鱼佬深知此理,故秋季湖畔人影愈多。他们不再如春日那般耐心,下钩起竿,动作利落,仿佛与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鱼亦似乎感知到危机,吞饵时多了几分犹豫。但饥饿终究战胜警惕,它们还是上了钩,在空中徒劳地挣扎,鳞片在秋阳下闪着最后的微光。

湖面的落叶越来越多,有的漂浮在水上,有的缓缓沉底。鱼会游至落叶下方,将其当作暂时的庇护。然而落叶终将腐烂,化作淤泥的一部分。鱼不明白这个道理,依旧日复一日地游弋在渐渐寒冷的湖水中。


冬日的湖是一幅寂寥的景象。湖面结了薄冰,鱼在冰下活动,显得迟缓而呆滞。它们聚在湖心深处,那里水温稍高,能够勉强维持生命。此时的鱼不再觅食,而是进入一种半休眠的状态,以减少能量的消耗。

若遇大雪,湖面便白茫茫一片,隔绝了天光。鱼在昏暗的水中几乎不动,仿佛时间已经凝固。它们或许会梦见春天的水草,夏日的飞虫,秋季的肥美,却不知自己能否活到下一个春天。

钓鱼佬会在湖面凿开小孔,放下钓线。昏睡的鱼更容易上钩,它们迷迷糊糊地咬饵,甚至不挣扎便被拉出水面。一旦接触冷空气,鱼鳔便会炸裂,鱼就在瞬间结束了生命。


湖中的鱼,生生不息,代代相传。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仿佛与天地同步。然而每条鱼的命运却各不相同:有的寿终正寝,沉入湖底化作泥沙;有的成了钓竿下的亡魂,被煎炸烹煮;有的被水鸟啄食,尸骨无存。

人看鱼,只觉得是水中的物事,与己无关。殊不知在某些时刻,人与鱼何其相似——皆在各自的江湖中游弋,觅食,逃避网罟,经历四季轮回,最终归于沉寂。

那湖仍是那湖,鱼已非那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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