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漆老人“赵疯子”
李建军
割漆老人名叫赵建业,小名赵云。早年他曾发过疯,所以村民都戏称他“赵疯子”,而我一直尊称他为赵叔。赵叔在洛阳白云山脚下生活了一辈子,今年已经76岁,至今还是孤身一人,他打了一辈子光棍。
前几年,我到白云山探亲时,总能遇见赵叔。他每天都起得很早,肩上背着编织袋子,手里拿着砍刀,脚步匆匆。我满心好奇,便问:“赵叔,您这是又去弄啥?”他停下脚步,脸上露出质朴的笑容,回答道:“上坡割漆。”每次碰面,我都会递上一根香烟,和他聊上几句。他的穿着总是破旧不堪,脸上蒙着一层灰土,双手被树漆染得黑斑点点,那是岁月和劳作留下的痕迹。他接过烟,熟练地点燃,然后狠狠吸上一口,由于满口没牙,吸烟时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嘴唇高高地撅起,如同老太太的嘴,却又透着一股沧桑。他对我十分客气,每次都是笑容满面,那笑容里藏着山里人的淳朴与善良。
在农村,割漆可是个技术活,不仅辛苦,而且早出晚归。赵叔告诉我,割漆的季节性很强:“初夏绑树,夏至开割,过了八月十五丢刀。”意思是每年从初夏到中秋前这段时间,阳光充足,水分挥发快,割出来的漆质量最好,这也是他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他每天都要攀爬几十里山路,可即便如此,也割不出几斤漆。他无奈地说:“割一斤生漆,得在漆树上切割上千刀,爬高上低的,十分危险。”我问他能挣多少钱时,他挠挠头,憨厚地笑了笑:“挣不了多,也就千把块。”这点收入确实不多,可他却始终舍不得放弃这门手艺,仿佛那是他与生活抗争的武器,也是他对这片土地深深眷恋的寄托。
有一年夏天,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那天晚上,村民们都在外面乘凉,赵叔却突然一丝不挂地从屋里冲了出来,在街上又唱又跳,行为举止十分怪异。有人说他疯了,是想媳妇想疯了,也有人说他中了邪气。因为,赵叔曾给村里人讲起,他见过鬼,还是个女鬼,个子和桌子一般高,拄着拐棍,一步三回头。他还说听到过鬼叫,第一声在北沟,第二声就跑到阴沟了,那声音又快又难听,让人毛骨悚然。他说得有模有样,吓得村里的女人们天黑都不敢出门。没过多久,他就真的疯了。
早年村里有个戏班子,大人小孩没事的时候都去学唱戏,赵叔也跟着去凑热闹,还学会了几句。疯了以后,他经常跑到街上唱那段豫剧《华容道》,一边唱还一边念叨:“关羽就不该放跑曹操,落得个鸡飞蛋打。要是我赵子龙在(他小名赵云),肯定能把曹操捉拿归案。”他说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神神叨叨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真以为自己就是威风凛凛的赵子龙,摆起横刀立马的架势,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村里的孩子们都吓得不敢靠近。赵叔这一疯就是四五年,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慢慢好了起来,可整个人却苍老了许多,走路也变得踉踉跄跄,每一步都像是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
每次看到赵叔扛着柴火,步履蹒跚,走得极为吃力,半天才能挪动一小步,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因为他的腿已经疼了很多年,走路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我忍不住说:“赵叔,您这样啥时候才能到家呀,我帮您扛回去吧。”可他总是摆摆手,倔强地说:“不用,不用,我自己中。”有一次,我瞧见他背着一袋面,在坡上艰难地挣扎着,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我赶忙跑过去说道:“赵叔,我来帮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好,你帮我背上这个坡。”我接过面袋,好家伙,足有五十斤重。我一路把面扛到了他家,他的脸上满是感激。
赵叔兄弟五个,早年家里穷得叮当响,日子过得异常艰苦,这也是他至今没能娶上媳妇的原因。一个人孤独久了,他便养了狗娃作伴,一下子养了大小六只。他对这些狗娃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得不得了,同吃同住同行,形影不离。赵叔不到四十岁的时候,牙齿就全掉光了,所以他只喜欢吃面条,一年四季都是白水煮面,煮好后放点盐,捞在大盆里,往地上一放,就对狗娃们喊:“开饭了,吃吧。”说完自己也盘腿坐在地上,先挑起一筷子吃起来。面里一点荤腥都没有,狗娃们只是闻了闻,就摇着尾巴离开了。
其实,赵叔是村里的五保户,村里有敬老院,他是可以去的,自己也不用做饭。乡里已经把他五保户的补助,给了村里的敬老院,可他说啥也不去。
赵叔最风光的时候,就是出门的时候。他走在前面,六只狗娃像护卫一样,有的在前面开道,有的在后面护送,还有的在左右紧紧相随,那场面好不热闹,简直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巡视领地。有段时间,他经常带着狗娃去超市买“狗粮”。一进门,他就慢悠悠地从兜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扯着嗓子喊道:“给我来一盒高级饼干!”店主忍不住劝他:“你自己都没吃的,养那么多狗娃干啥?”他听了,只是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一声不吭。拿着饼干坐在超市门前,狗娃们兴奋得不得了,围着他蹲成一圈。他打开饼干,拿出一块说:“这是你的。”又拿出一块说:“这是你的。”挨个给六个狗娃喂了一圈后,才再取出一块饼干,笑着说:“这是我的。”然后把饼干放进嘴里,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赵叔总说自己是个秀才,其实是个“假秀才”。他特别喜欢舞文弄墨,常常背诵毛主席的诗词,还把“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写成对联,每年春节都贴在大门上,横批是“又一年”。这对联的内容十几年都没变过,可他却觉得自己很有文化。实际上,他连初小都没读完。每次看到村里的孩子们,他都要装出一副很斯文的样子。有一次在车村赶会,他碰到同村的孩子,就故意问:“车村的‘车’字,你们认识吗?知道咋写不?”他先写出一个繁体字“車”,孩子们都说不对,他便一本正经地解释:“这是繁体字。”接着又写出一个简体字“车”,还滔滔不绝地说字有繁体简体两种写法,还有草书、行书、隶书、篆书等更多写法,说孩子们还小,以后再慢慢教他们。说完,他满脸得意,背着手,仰着头,哼着豫剧,迈着四方步,慢悠悠地走了,那模样既可爱又可笑。
赵叔特别喜欢孩子,经常给他们讲故事。可他讲来讲去都是老一套,什么杨家将啦,薛平贵啦,孩子们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纷纷吵闹着:“换一个新鲜的!”其实他肚子里就这么几个故事,而且每次讲都会讲错,讲着讲着内容就串了。孩子们就开始起哄,给他喝倒彩,他还以为自己讲得很精彩,不停地鞠躬说:“谢谢,谢谢!”逗得孩子们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孩子们和赵叔混熟了,就经常和他开玩笑。村里人都知道赵叔是个大孝子,前些年,他把双目失明的大娘接过来照顾。有一天中午,孩子们以为赵叔不在家,就偷偷跑到他家院子里偷梨。他们悄悄地爬上树,使劲摇晃树枝,梨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赵叔的大娘听到声音,摸索着走出门外,大声喊道:“小兔崽子,给我下来,不然等你赵爷爷醒了,打烂你们的屁股!”孩子们吓得不敢吭声,等大娘一进屋,他们又开始摇晃树枝,又是一阵噼里啪啦。孩子们溜下树,正准备得意地抢走地上的梨,这时突然听到一声怒吼:“小兔崽子,都给我站住!”孩子们回头一看,不得了,赵叔手里高举着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吓得孩子们像惊弓之鸟一样,四散逃窜,有一个跑得慢,不小心摔倒落在了后面,被赵叔逮了个正着。赵叔见了,立刻扔掉棍子,赶忙扶起孩子,温和地说:“莫怕莫怕,爷爷逗你们耍哩。”然后把跑远的孩子们叫回来,说:“把打下的梨都捡回家,少吃点,吃多了会拉肚子。”还叮嘱道:“以后想吃梨,跟爷爷说,爷爷给你们摘,可别再上树了,摔下来少胳膊少腿的,那可咋整?”
赵叔为人清高,眼里揉不得沙子,对于那些品行不端的人,他一概看不上,哪怕对方是高官显贵,他也不屑一顾,从不搭理。同时,他最反感别人给他送东西,觉得那是在可怜他、怜悯他。每年冬天,他总是穿着那件破旧的棉袄,邻居怕他冻着,好心送给他一件新毛衣,可他说什么也不穿。他梗着脖子说:“宁可穿自己的旧衣服受冻,也不穿别人送的新衣服。我不吃嗟来之食。”他就是这么倔强,生怕别人看不起他。有一次,他去邻居家串门,邻居明亮看他大冬天还穿着一双露脚趾头的破鞋,就说:“我脚上这双警靴,昨天刚买的,才穿了一天,有点挤脚,你要是能穿,就送给你。”赵叔一听,立刻回答:“我会要!”明亮的媳妇在一旁笑着说:“你脱下来,他能不要?”明亮回屋换了鞋,把新鞋放在赵叔面前。赵叔轻蔑地看了一眼,提高音量说:“你收起来,我不穿。你收起来,我不穿。”连续说了两遍。过了一会儿,他见明亮没有把鞋收走的意思,顿时有些生气,猛地拾起崭新的鞋,“嗖”的一下扔出老远,然后“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里满是倔强与自尊。
赵叔的生活也有艰难的时候,偶尔揭不开锅,他向别人借钱,说第二天还,就绝不会拖到第三天。那年他养了两头猪,长得肥头大耳,十分壮实。年前杀猪的时候,他和四弟商量好,好肉卖给邻居,剩下的不好的肉两人平分,四弟也同意了。当地有个风俗,谁家杀猪,村里人都会跑来占一块肉,来得早的人会在肉上系个绳扣,表示这块肉有主了。而第一刀割下来的“槽头肉”是最好的肉,一般是留给杀猪人的,大概五六斤。可赵叔出手大方,一刀下去割了十二三斤。结果最后,好肉和赖肉都卖光了,四弟一看,连自己过年的肉都没了,顿时火冒三丈,说赵叔是个败家子,日子都不过了。说完,就把赵叔暴打了一顿。赵叔被打得很惨,过年都没心情,从初一一直躺到初三,都没出过门。邻居们知道了,都来看望他,可他却紧闭房门,一声不吭,仿佛想把这一切痛苦都关在门外,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从那以后,赵叔再没养过猪,也没再割过漆,生活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疯疯癫癫,而是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天只是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着白云在山间飘荡,听着鸟儿在枝头欢叫。岁月的沧桑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可他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份平静与坦然。也许,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他终于明白了生活的真谛,不再去抗争,不再去执着,只是默默地接受着生活给予他的一切。他就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虽然不再枝繁叶茂,但却有着自己独特的坚韧与力量,在这片他热爱的土地上,静静度过余生。
割漆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