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乡下朋友家的一条大母狗又生了一窝狗崽,见人便问要不要她家的小狗。通常,人们不喜欢养母狗,因为母狗繁殖旺盛,对于主人来说是一种负担。婆婆见我们住的这个大院里正缺一条看家护院的狗,随口便答应了。那个中年妇女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仿佛卸掉了一个包袱似的轻松。没过几天,那位中年妇女抱着一个纸箱来了,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只小狗。妯娌问,公的还是母的?那女人垂下眼皮带着歉意弱弱的说,母的。妯娌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那女人把狗崽从箱子里抱出来,挤出一脸的笑对我们说:刚断奶的狗崽,可以喂饭了,很好养活的。说完,寒暄了几句便匆匆走了,像是怕我们反悔似的。
那只狗崽孤零零的趴在门口的地上,一动不动,黑溜溜的眼珠里浮出一丝惊恐,怯生生的望着这一群俯视它的人们。
它有一身雪白的毛,两只三角形的小耳朵耷拉在脑袋上,肚子圆滚滚的,仿佛要贴到地面似的。四条小脚又短又粗,走起路来像企鹅一样摇摇晃晃,甚是可爱。有时跑快一点就会侧翻在地上,四脚朝天的它想翻个身站起来,却怎么也翻不过来。它仰头朝天努力的左右摇晃着大肚子,像一只小船在海里飘荡。终于爬起来,然后继续跑,可是没跑几步,又摔倒了。那跌跌撞撞的模样,仿佛一个刚学走路的小孩,把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小叔子笑着说,这种奶狗子最好看,但是长大抽条后,就一点也不漂亮了。妯娌往旁边瞄了瞄,见婆婆不在家,扬了扬嗓子说,好看有啥用,这种土狗又长不高,要是家里来个贼,一脚就能把它踢翻。纯粹就是个报警器。看家还是那种大狼犬管用。
我走到它面前,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摸了摸它的毛,又软又蓬,像一团盛开的芙蓉花。它乖乖的躺在地上,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看。我侧过头对身后的妯娌说,给它取个名字吧。毕竟除了婆婆,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说了算。
妯娌假装想了想说,既然是条母狗,就叫小花吧!我一愣,这名字咋这么熟悉?对了,以前养过的一条母狗也叫小花!我妯娌有个习惯,凡是公狗,一律叫黑豹,凡是母狗,一律叫小花。我们都不记得家里曾有过多少个黑豹和小花了。既然是畜生,名字就没必要那么讲究了。随便叫叫,不过眨眼几年的功夫而已。哪像人的名字要叫唤几十上百年,得想破脑袋正儿八经的去取。这几年,家里来来去去的狗子们,犹如流水的兵,走了一茬又来一茬。人们早已习以为常。
小花刚到我们家时,大约是初次离开妈妈的怀抱不习惯独自入睡,整整叫了三个晚上,叫声特别凄厉哀怨。我被吵得睡不着,披衣起身去它睡觉的那个房间。不管它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我威胁的说,小花,别叫啦!再叫,我把你扔出去!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立马闭上嘴不叫了,然后楚楚可怜的抬起头望着我,像乞求似的,期待我能在这个冰冷孤寂的晚上陪着它。可是我怎么可能留下来陪它一晚上呢?瞪了它一眼,我立马又回去睡大觉了。直到第四个晚上,小花才终于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不再凄凄惨惨的叫唤连天。
由于小花生得漂亮又可爱,大家都非常喜欢它,有事没事,大家都爱摸摸它,抱抱它,逗逗它,甚至还会买火腿肠给它吃。并且用废弃的木箱给它搭了一个简单的小窝。窝里垫了一件旧衣裳,当褥子御寒用。小花也随遇而安,从不嫌弃这个寒酸简陋的家。每天在院子里头蹦来蹦去,开心得不得了。
小花一天天长大了,外表也开始发生变化,原本洁白无瑕的毛发变得黄不拉几,原本婴儿肥的脸蛋变得尖嘴猴腮,几根胡须歪七倒八的贴在嘴唇边上,四肢又细又长,像电线杆似的杵在那里,肚子干瘪瘪的,像是永远都吃不饱似的。小花完全由一个人畜无害的呆萌宝宝变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的油腻青年。
不过,再怎么油腻,小花天生就是一个非常敬业的“保安”。有天,一个贼眉鼠眼的人站在我们家门口伸着头往里左瞧瞧,右看看。小花一个箭步冲到那人脚下。那人低头一看,吓得面目苍白,做贼心虚似的跑了。有时也会遇到胆子极大的陌生人,他们啥也不怕,大摇大摆的朝我们家院子里头走,小花使劲叫唤,也阻止不了他的步伐。这时小花只有放大招,咬着那人的裤脚不松口。那人一见小花的身材小得可怜,分分钟就能碾压它,于是不急不躁,不慌不忙,把咬住的那只脚,抬起来用力一蹬,想把小花像甩裤子上粘着的刺球一样甩掉。可是小花像502似的,牢牢的粘着不动,任凭他怎么甩也甩不掉。那人只好往外走,可小花的牙齿还咬在那人裤子上,身体随着那人的脚步一步步在地上拖着。隔了老远一看,还以为他脚后跟挂了一个大毛球。我见小花死不松口,便叫唤了一声,小花这才极不甘心的松开嘴放过了那人。
没有陌生人造访的时候,小花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它会用嘴衔起地上的小石头,抬起前脚,跃身而起的同时,把嘴里的石头用力抛向高处,等到石头快落地时,小花又会一个紧急俯冲用嘴接住石头,一抛一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也不知道小花从哪里学来的这招。无聊的我坐在窗边,竟看得呆了,心想这家伙真会玩。没有玩伴,没有玩具,一颗石头也能玩得这么嗨。
有时,小花也会像我一样发呆,站在大门口,两眼直愣愣的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它长这么大,还从没出过门。对于外面的世界,也许它是既害怕又好奇的。看着它那渴望得发光的眼神,我想它正在心里策划着一次离家探险吧。
记得有次,爱人出差去了,我那时还没有小孩,一个人睡到半夜噩梦惊醒,越想越后怕,不敢再闭上眼睛,突然听到外面一阵狗吠,于是我灵机一动,把小花引诱到我房间,打算让小花给我做伴。等小花一进房门,我便关上了门。小花在房间转了一圈,大概想起了它还要值夜班,连忙转身,用前爪使劲挠着门,嘴里哼哼唧唧的,似乎在说,快放我出去,我要上班呐。我轻轻对它说,小花,今晚你就在这里睡吧。没想到,它竟然真听懂了,低下头,把身子蜷成一团,头枕着尾巴,靠近我床边,一声不吭的趴在地上。看到它合上双眼,我也安下心来,所有的不安和恐惧也随之烟消云散。那一夜,是小花陪我度过了最孤独的一夜。
就在小花沉浸在平淡的小幸福当中时,小叔子从外面买了两条大狼狗回来,左手牵一只,右手牵一只,像一位将军领着两员大将凯旋而归,好不威风。那狼犬一身深棕色的毛,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耳朵竖得直直的,仿佛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小叔子拿起一块新鲜的牛骨头,抬起手举过头顶,嘴里喏喏的说,吃呀吃呀!那狼狗嗖的一声站起来,竖直身子,前脚搭在小叔子的肩头,一口叼了那根长约半尺的骨头。妯娌满脸堆笑的说,这两家伙要是往门口一站,准能吓破人的胆。咱这个大院就得靠这种狼犬守着。又自言自语的说,这回得认认真真取个好名字。不能再叫黑豹了。太土气!小叔子摸摸那狼犬的头说,是呀,得好好琢磨琢磨,取个又霸气又拉风的名字,才配得上它们的身份。
狼犬刚到家,身为老板的小叔子便张罗着工厂的师傅们给狼犬定做不锈钢笼子。从设计到制作,小叔子都亲自参与。没半天功夫,两只巨大的笼子就赶制出来了。一只笼子关小花那样的狗能装好几十条。用料也是十分讲究,都是厚壁的管材,真正的不锈钢,底层铺了厚厚的铝板和簇新的大红绒毯,以保证它们能舒适的睡觉。小花的那个狗窝在狼犬的狗窝面前简直就是贫民窟和别墅的区别。
至从威武霸气的狼犬入驻后,大家渐渐的,不再理睬小花了,更不敢摸它,抱它,怕它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弄脏,也不再喂好吃的东西给它吃。小花不明所以,依然凑到平时喜欢逗它的人跟前,求欢似的,又像乞讨似的,希望那些曾经喜欢它的人能走近一点。而院子里的人们看到它,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似的,瞥瞥眼一脸嫌弃的走开了。现在大家的焦点都在狼犬身上,仿佛与狼犬一亲近,人自身的品味和身份都提高了不少。谁还有闲情逸致去逗一条胡子拉碴的土狗呢?常言道狗仗人势,其实不然,应该是人仗狗势。因为有了狼犬傍身,人的底气都多了不少。平时在外面应酬时,总是弯腰驼背的小叔子牵着两只狼犬遛弯时,腰背却是直直的,仿佛脊梁骨上打了石膏似的坚挺笔直。
尽管小花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已经是空气一样透明的存在了,可小花似乎从不在意这个,它还是一如既往的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每天在家门口蹲着,一看见陌生人进来就汪汪的大叫。而此时,狼犬也毫不示弱,即使关在豪华坚固的笼子里,也不忘记嚎上几嗓子,以此来显示它们的尊贵地位和身份。它们才是这里最高级的“护卫将军”。
没过多久,我突然发现小花几天没见影子了。难道它真的想不开离家出走了?我问妯娌看见小花没?她头也不抬的说,这倒没注意,可能又去找哪个老相好了吧。我急忙辩解说,平时它出去玩,可晚上总会回家的呀!妯娌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懒懒的说,不回来最好,还节约了粮食,再说家里不是有两只大狗了么?我气不打一处来,怼了一句,小花吃的是倒掉的剩饭剩菜,狼犬吃的是宠物店专门买的狗粮,到底是谁节约谁浪费?妯娌也不示弱,提高了八度说,两只狼犬只是吃点狗粮而已,做的却是一份保安的工作,请问你发多少工资给它们?小花有什么用?别人一脚就能把它踢出去!
在他们面前,没有产生利润和其他附加值的东西都是无用的。对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唯一期盼的只是小花能尽快回家。虽然这个家不再温暖,可却是它唯一的依靠和港湾。离开这个家,它只能是一条风餐露宿的野狗。等待它的不是猎枪就是电棍。
等了好几天,小花还是没有回家。我想它也许真的永远离开我们了。如果是我,我也会离家出走。简直太欺负狗了!而且那狼犬的为狗处世也超级让它不爽,一见开车进来西装革履的客人,那狼犬跟条绵羊似的温驯乖巧,一声不吭,一见骑自行车进来的穿着随意的客人,立马就变了一副脸色,龇牙咧嘴,嚣张跋扈。而小花却是一视同仁,对所有陌生人都保持高度警惕。哪怕你开着兰博基尼,它也要叫几声:没有主人的允许,别想进我家!小叔子回到家,狼犬的第一反应是迎上去给主人一个强烈的“拥抱”,而小花像是隔壁家的狗,对主人爱理不理,置若罔闻。大约因为小花的不识时务,不懂眼色,不尽人情,葬送了它的保安生涯吧。唉,走了也好,在哪儿不都是混口吃的?没有贵族基因和八面玲珑的狗品,实在是混不下去的。
当大家都遗忘了我们家曾养过一条叫小花的母狗时,在一个风和日丽艳阳高照的中午,大门外突然窜进来一只像兔子的活物,灰不溜秋,满身是泥,肚子上缠满了麻绳,身后还拖着一截长长的满是齿痕的绳头。仔细一看,原来是小花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它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紧接着又吃了满满一大碗饭。看来这些天它是被人绑架了去,好不容易咬断绳索一口气跑回来的。小花不会说人话,自然无法告诉我这段时间它那惊心动魄生死攸关,以及它是如何机智勇敢拼命逃出来的传奇故事。我只能凭这些蛛丝马迹来猜测它的悲惨遭遇。
面对小花的失而复得,大家表现得并不激动,激动的仿佛只有它自己。它的来来去去就像墙根脚下的蚂蚁进进出出。它们是那么微小,以至于让人看不到或者不在意它的存在。而小花看到我们就像看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个劲的舔我们的腿和脚,以表达和弥补这些天来对我们和对家的思念。
又过了几年,我成了两个宝宝的妈妈,满心扑在了孩子身上。至于小花又有了哪些新伙伴,新的探险故事,我一概不知,也无暇关心。有了孩子的陪伴,我再也不需要小花来伴我度过那些孤独恐惧的夜晚。这时期小花也当过一次母亲,可惜刚出生不久,几个狗崽都相继殒命。我把死去的狗崽从它身边拿走,它却一反常态,露出一副凶相,嘴里咕噜咕噜的叫着,愤怒中带着不舍。我只好放下早已死亡多时的狗崽,任由尸体躺在小花身边。过了几天,尸体开始发出异味,小花也终于接受了事实,让人处理那些幼崽的尸体。只不过从此它再也没当过母亲,直到它已芳华不再,错过生育的时机。往后的小花大多数时间都是趴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晒晒太阳,伸伸懒腰,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它的肚皮早已变得松松垮垮,四肢也没有从前那般矫健有力。小花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中年老狗。
我们租的这个大院合同到期后,家里另买了一块地,新建了一处厂房,距离老大院有几十里路。那段时间,大家每天都在夜以继日的打包捆扎,把所有的设备物资都要搬到新厂里去。就这样持续了快一个月,大院里的东西似乎全都搬完了,连狼犬的不锈钢笼子也搬了过来。我们才总算歇一口气。就在我们准备举办乔迁之喜时,不知哪个突然冒出一句,唉,忘了把小花带过来了,它还在老地方等我们呢。我心里咯噔一下,所有没有生命的东西都搬过来了,居然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给忘了,真是疏忽。妯娌急忙接过话头说,别带过来了,正好让它在那里给新主人守家吧!反正它也找不到我们。一听这话,大家都没有吭声,不知是冷漠还是抗议,四周一片死寂。
没隔几天,我又在新厂房意外的看到了小花。不过听人说,这次它是跟着路过大院的货车回来的。也不知那个开车的师傅是有意还是无意路过那里。只知道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小花一见他的车就紧紧跟随过来,跑的时候像一只豹子似的,四条腿腾空而起,腿与身子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土路上扬起漫天的尘,开车的师傅看不见小花,以为它跟丢了,或是体力不支而放弃了,放慢了车速再一瞟,飞扬的尘土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只娇小的身子。就这样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难民,为了找到回家的路拼了命也要跑下去。小花回来后,大家心里都舒坦了不少,仿佛一颗石头落了地,又仿佛内心得到了某种救赎。可是小花终究没有资格在新家呆下去,妯娌把它送给了邻村的村民。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