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叫南屋村，如同散落在山坳里的一枚古朴石印。村子不大，依着山势错落，青灰色的屋脊在阳光下起伏，像凝固的波涛。一条瘦长的土路蜿蜒，是村子呼吸的脉络。站在村头向西望，连绵的山峦是它沉默的屏障。就在那起伏的山脊线上，每个隆起的山尖，都孤零零地挺立着一两棵树，仿佛大地竖起的绿色旗帜，是村庄与天际对话的坐标。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山与山之间低洼的连接处，竟也奇妙地以树命名——墩冠树（杨树）腰弦。树，是山的魂魄，山因树有了呼吸的温度；树，也因山的巍峨，显得格外挺拔苍劲，唤醒了人们心底原始的敬畏。它们不是装饰，而是这片山野刻下的印记，是故乡肌理不可或缺的部分。
在所有镌刻着童年印记的树中，通往刘玉村路口的那两棵大柳树，是记忆里无法逾越的参天巨人。它们并立着，宛如沉默守护村庄门户的古老翁仲。巨大的树冠在空中交汇，织就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云，即使在最炽烈的正午，树下也流淌着沁人心脾的清凉与幽深。树干之粗壮，需得六七个孩童手拉着手方可合抱，树皮是深沉的褐色，沟壑纵横，写满了风雨的刻痕。那是我们童年的乐园。夏日的蝉鸣从浓密的枝叶间倾泻而下，编织成催眠的网，我们常躺在裸露的巨大根须上，仰面透过叶隙看流云变幻，听风在树梢讲述遥远的故事。也曾攀上低处的枝桠，摘取柔韧的柳条，笨拙地拧成哨子，吹响不成调的欢愉。有年惊雷骤起，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空，次日我们怀着探险的心跑去，在树下焦黑的土坑里捡拾被雷击落的残枝，断面散发着奇异的焦香。柳树默然承受着天威，而我们却收获了最原始的“炭笔”和最刺激的谈资。那巨大的绿荫之下，藏匿着整个无忧无虑的夏天，是童年目光所能丈量的最高点，也是心灵深处对“巨大”与“永恒”最初的定义。
多年漂泊后重归故里，我几乎是怀揣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急切地去寻访那两位沉默的童年守护者。然而，时光的刻刀远比想象中更无情。其中一棵柳树，树干中央竟赫然出现了一个令人心悸的巨大空洞，宛如被岁月蛀空的丰碑。那空洞黝黑深邃，边缘是腐烂的木色，像一个无声呐喊的伤口，狰狞地敞向天空。风穿过空洞，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古老灵魂的叹息。另一棵，则清晰地记录着雷霆的暴怒——一道巨大的裂痕从树冠直劈而下，将它硬生生撕裂成两半。裂口处焦黑的痕迹依然清晰，触目惊心。然而，生命的奇迹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那劈开的两半树干，非但没有枯死，反而各自倔强地向上、向四周伸展出更加繁茂的枝桠。绿叶层层叠叠，生机勃发，几乎要掩盖住那道惨烈的伤疤。巨大的树冠依旧浓密，只是形态已变，仿佛一只浴火重生的巨鸟，抖擞着伤痕累累却更加郁郁葱葱的羽毛。它们以这样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挺立在熟悉的路口，枝干扭曲却更加坚韧，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残酷与生命的顽强。
站在这两棵阅尽沧桑的老柳树下，目光抚过它们嶙峋的枝干和浓密的树叶，故乡的轮廓在心底愈发清晰，却又恍如隔世。那些在柳荫下摇着蒲扇乘凉、讲着古旧故事的白胡子老人，如今安在？曾环绕树根嬉戏追逐、笑声清亮的伙伴，又散落何方？树下那条曾被我们踩得光滑发亮的小径，是否已被野草悄然覆盖？老柳树是故乡最忠实的史官。它们斑驳的躯干，镂刻着风霜雨雪的印记，也烙印着一代代人生活的痕迹。它们目睹了炊烟的升腾与消散，聆听了村庄的喧闹与沉寂，承载了游子的离别与归来。树影婆娑间，仿佛能看见过往岁月的碎片在光影中流转：祖父背着柴禾佝偻而坚定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暮色里，母亲呼唤顽童归家的声音穿透袅袅炊烟，伙伴们为争抢一枚蝉蜕在树下追逐打闹……每一圈年轮都是一段封存的时光。那被掏空的内里，何尝不是故乡在现代化浪潮冲击下难以言说的失落与空洞？而那纵使被劈开，却依旧用尽全力拥抱阳光、向天空伸展枝叶的姿态，又多么像离乡的游子，无论身心承受多少割裂与疲惫，内心深处那份对故土的思念与精神的根脉，始终未曾断绝，反而在时光的磨砺中，生长出更为深沉坚韧的繁茂。树的伤痕，分明是大地的年轮；树的不屈，正是生命的寓言。它们立于斯，逝者如斯，而思念永恒——如这树影，愈是岁月斑驳，愈在心底根深叶茂，成为灵魂深处不朽的坐标，指向那个叫做“根”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