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阳关(五十二)

    汤袭龙家的日子依旧不热不火,慢悠悠地过活着,儿子杳无音信,大姑娘英子一年半载回来一次,帮母亲做些刷刷洗洗的活,唠唠家里的事,一提起虎子,母女俩就暗自落泪,抱怨汤袭龙心狠,只能心中祈祷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他家的虎子早点回来。

    春莲已经七岁,终于盼到姐姐回来,有人宠她了,姐姐边讲故事,边给她梳头,在脑门前留一绺刘海,脑后扎两支钻天哨小辫儿,系根红头绳,小辫儿像两只小羊角,随着身影儿在头顶欢快地跳动,这是一家人最幸福快乐的时候。

  近来汤袭龙愈发感到身体江河日下,连住丢几锨沙,心里揪得发慌,上气接不上下气,猛然站起眼前一片金星炫动,有一两次站起来的时候猛了一点,眼前一抹黑,差点摔倒。早晚对着镜子看到半头白发的自己,都不敢认,虎子从西安出去后就再也没有了音信,他时常设想各种可能:可能战争动荡信件不通;可能寄出来的信半路丢失了;也可能信就在路上,只是还要等一等;还有……最不敢想的那种结果。他后悔当时唐突的决定,把儿子留在身边,每天看着他长大,可回头又想要长成一个男人,不出去闯,一直蜷缩在父母的臂膀下面,又能成什么样呢?如此出去难,留着又不干心,天下父母心又在何处可安?

    柳克勤已经成了家,有 了妻儿,已经能老练地支撑起柳家的生意门面了意,马长寿夫妻就不好再挂在柳家了,柳母把敦煌城小北街的一处四合院送给了女儿女婿。马长寿天热时回阳关帮大哥打理家业,秋收后回到城里帮妻哥收购大瓜籽,大麦,红枣,然后贩运到兰州、西安等地,虽然生意不大,但好在路数清楚,一直很稳当。

  人就是这山看着那山高,两人总歉收点农副特产盘子小,买卖做不大,看着人家贩棉花,一去百八十条骆驼,二三十辆大车,连绵半里长,那阵势才有个做头。于是柳克勤请山西叔伯们到聚仙楼,摆了一桌席面托他们的关系,跟着山陕会馆的同行随了十驮棉花贩到包头,首趟顺利,挣到了钱,第二趟,棉花驮子还没到包头,路上就让当兵的截了,说是战时征用,写了张收条,盖个拳头大的红印章,叫到西安城“西北军政后勤处”去结账。带头的王掌柜只好拉着空驮子转辗了一个月到了西安,四处打听半月,压根儿就没有“西北军政后勤处”这么个地方,投诉无路,只能拉着骆驼往回走,好在骆驼没被征用,王掌柜人活络,凭着多年的信用,从西安山陕会馆佘了十几驮垛毛尼子,一路上批发到兰州,武威,张掖,最后还拉回了两驮架,细一算,一个来回竟然保了个本,但自此,两人再不敢粘棉花生意了。

  几年下来马长寿积攒了一些钱,兵患,匪患,战争,眼看生意越来越难做,马长寿逐渐把心思转回到家乡阳关。他想为家乡办点事,回想自己从敦煌最偏远的乡村到城里读书的经历,真是太不易了,骑着毛驴或搭着别人的骡马车,驮着面粉,干粮,咸菜,萝卜白菜耗时两天,走过漫无人烟的一百四十里戈壁滩,才能到达敦煌城里租住的那间小屋,十二三岁一个不谙世事,举目无亲的生娃蛋子,孤零零地蜷缩在偏陋的角落,自己半生不熟地挖抓一口吃食,凭着一股要出人头地,不服输的信念和狠劲,克服了沟沟坎坎才坚持了下来,他不会错过身旁飘过的任何一片云彩和一缕阳光,在艰难的夹缝中他采撷到了那缕属于自己的阳光热量。

  夏天还好过一些,到了冬天,仅凭火炕的一点余温,蜷缩在土炕上熬过寒夜,早上顾不上生火,从结冰的水缸里打开冰渣子,舀出一勺冰水,抹上一把脸,用冻得一折嚓嚓响的毛巾往脸上擦几下,就往学校跑,中午回来,爬在连着炕的泥灶前,塞上柴草,擦着火柴,用嘴一个劲地吹火苗,火着后一脸的灶灰,然后火急火燎地和面,烧水,拨一碗疙瘩汤,就着咸菜吃了,燃后添加几块煤,再去上学,晚上回来,小米汤泡着冻得铁疙瘩一样的馍馍再凑合上一顿,焐着被子在炕上温习一天的功课,他就是凭着这样的狠劲,克服了求学中的沟沟坎坎,把门门功课都修成一个“优”字,他不会错过身旁飘过的任何一片云彩和一缕阳光,学会在艰难的夹缝中采撷属于自己的那缕阳光和热量。他马长寿就是这样坚持着,读完了中学。在这样求学的过程中他萌生了一个愿望,他要在阳关,敦煌这片最偏远闭塞的乡村,办一所学校,让家乡的孩子,能在家口就读到书,识得字,学到知识,懂得道理;让家乡的孩子能了解外面的世界,让阳关的少年能走出阳关到更远的地方。

  近几年敦煌县城里的几位财东与阳关的头面人物一直筹划着,把阳关上西头沟的水拿到南滩,开垦古阳关下这片芦苇、红柳滩地。

  从阿尔金山倾泻而下的山洪,在西头沟的上坝脑冲刷出一条巨大的石峡,两面悬崖陡峭,高达百丈,老鹰在石崖上垒窝筑巢,盘旋上空。石峡底部则绵长宽阔,温润潮湿,长满了青草矮柳,成群的黄羊,野驴无忧无虑地寄居其间,若非亲临,决然不会想到,茫茫的戈壁沙漠中,竟然隐藏着这样一处奇妙的世界。石峡长约三四里,无数泉眼从石缝中,沙石下涌出涓涓细流,弯弯曲曲顺着斜坡,向沟底流淌汇聚,不断壮大,到馒头山前形成一股清澈的溪流,再绕过梧桐树湾,从干沟奔流而下,一直到下西头沟古阳关前,再汇聚下西头沟的泉水,形成阳关西头沟红泉坝水系,滋养着千年古关阳关周边的土地。

    每年七八月间是西头沟山洪暴发的时候,从阿尔金山冲下的洪水,卷裹着柴草,冲入上西头沟的上坝脑,犹如千军万马在石峡中汇聚蓄势,然后从石峡底馒头山口狂泻而下进入干沟,最后漫流入阳关下面的西湖,形成一片洪泽。除此之外全年多数时间,西头沟甘甜清冽的泉水,水量非常稳定,是一股理想的饮用灌溉水源。一直以来都有人想把这股水从馒头山前拦住,引到南滩,浇灌开垦的田地,但从馒头山到阳关最近的阴家地湾,也有七八里长的戈壁沙滩,要把水从这段荒漠中引出,一直是道难题。有人曾设计用大小头的陶管相接,埋暗渠引水,也有人主张学新疆的坎儿井,挖掘地下溪流,但都因为工程量过大,财力不足没有办成。

  修筑兴工坝时,夏丰镐工程师在汤袭龙的陪同下考察过上西头沟的水源,他建议在馒头山前的石碣子上,拦一条土坝,从馒头山边开凿暗渠,把泉水引出沟外,平时土坝截住泉水,让泉水从渠中流出。山洪暴发时,洪水冲垮简易土坝,洪水主流从干沟下泻,部分洪水从渠中流出。等洪水退去后,再用砂土在石碣子上拦住泉水,其取水原理构造与山水沟的水闸相似,简便易行。

  有了修筑兴工坝引水灌田的经验,引西头沟的水,相比较修坝的工程要小很多,天然的石碣子台,就是一道坝基,只用拦一道三五尺高的砂土坝,就能把水引出来,难度在渠上。孙家,尤家,郭家,刘家,白家,唐家几家,还有汤袭龙,马长寿,这些出资股东反复合计,先在引水的戈壁沙滩上挖一道渠,从石碣子上拦住泉水进入渠中往下流,试看水流能流多远。

  阳关人说干就干,各家总计出了六十个银元宝,渠在农历九月初十贯通,从馒头山清早放下的水,经过一天一夜,水头漫过干涸的沙渠,终于在第二天中午流到了阴家地,一路跟着水头的刘老四,郭乡约熬红了眼,真是黄天不负有心人啊,戈壁上的锈砂石不渗水,终于是这股流水越过了漫漫黄沙流到了南滩。流来的水不时混着橙红色的红胶泥,阳关人就把馒头山边石碣子的坝叫了红泉坝,把这股水叫做西头沟红泉坝的水。再后来人们在渠两边栽种了毛柳,几年后两道浓密的毛柳像一堵墙挡着风沙,守固着这道渠水。

  至此,阳关形成了黄水坝渥洼池水系灌溉营盘上下的土地;山水沟兴工坝和上坝、中坝水系浇灌北工,南工田地;西头沟红泉坝水系灌溉南滩(后改为阳关)的田地;臭沟和下西头沟的水则灌溉庙湾水尾(yi)的土地。阳关成为敦煌独有的泉水四季浇灌,土肥水丰的一方乐土。

  马长寿在西头沟红泉坝入股取水后,他也在阳关有了一百二十亩的水浇田,他决定干脆带着媳妇回到阳关。这时阳关的乡绅们也有意在本地兴办第一所小学,于是他们联名请马长寿回乡办学,这与马长寿一直以来的理想正好契合,于是马长寿,到敦煌县政府申请了一份办学执照,反正不需要政府出资,县里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给马长寿办了一份委任状,于是马长寿便名符其实地成了阳关第一任校长。

    小学选在南工佛爷庙内,讲经的僧房收拾了一下,便办起了阳关第一所小学堂。张东带头捐了十几套桌椅,白敬德,马长禄,汤袭龙,雷先生也捐了几套,算是初备了办学条件,课本是柳玉嫣托兰州的同学购买的新国文课本,一共有五科国文、算术、自然、美术、音乐。

  春节过后,马长寿召集阳关的头面人物,又请了王保长(阳关归党河代管设一保长),李甲长(阳关设一甲长),还有县里主管教育的科员谢大治,到佛爷庙察看了学堂现场,大家商议决定把开学建校的日期,选定在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

  二月初二,一清早被邀请的二十几号官员、乡绅,穿着盛装,长袍马褂,绸锻面料的,再配上花边细尼礼帽或黑色的硬壳绸面瓜皮帽,个个显得阔气壮重,谁也不想丢了这难得公众展示的机会,院子里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乡民。教育科员谢大治首先宣读了朱县长的委任状和祝贺词,然后雷先生代表阳关本地的乡绅贤达发言,表达对县领导的感谢,对马校长回乡办学,造福桑梓义举的莫大的敬佩之情,然后最先入学的二十来个学生坐入了教室,由马校长给他们上第一节课国文课:“我们是中国人,我国位于亚洲东方……” 这些阳关土生土长,长幼不一的娃儿们第一次坐进了学堂,上了学。

  到了中午张东在佛堂摆了两桌素席,请来宾就坐后,往桌上率先捐了二十块大洋,其他来宾也都解囊相助,这头一年学堂的开销费用算是有了着落。

    按学生年龄大小,马长寿把他们分成两个班,坐进两间教室,男生由马长寿教,分为两组,左边一组面向东坐,是高年级,右边一组面向西坐,为低年级,前后墙上各钉了一块木黑板,低年级教国文算术两课,高年级另加科学一课,马校长先讲低年级的课,高年级学生自习,然后转过到东面,再给高年级学生上课。学生早上八点到校,在佛堂前面的空地上,马校长带领男学生跑操,女生则有柳玉嫣带着在院内活动,上午三节课上国文、算术,下午两点半学生到校,上美术、科学、体育、唱歌各门辅课,学校虽小,但办的条理井然,一应的课程开设齐整。这与马长寿的性格一致,凡事不做则罢,要做就要认真做出个样来。

    马长寿教农家子弟读书,不图学问多么高深,只为他们能认识字,看懂书信,会计算,懂得做人的道理,了解外面的世界,也不求乡里娃儿继续升学,所以除去课文,马校长也教学生会写常见的耧、耙、驴、马、猪、狗、狐、狼这些常见物件动物名称,以及菠萝、芫荽、芹菜、韭菜、小麦这些植物名词和它们的物性,还专门给孩子们讲生活卫生知识和科学常识,破除农村中的迷信无知,他要使这些农家子弟先学会身边事物的字词,能写出人名,记录生产中遇到的问题,了解新的社会变迁,总之,他教学的目的就是扫除文盲,推广新科学,把新生活方式,引入阳关这块偏避的乡村。

  女学生则编成一个班也是高低两个组,由马校长的媳妇柳玉嫣教着,她给这些几乎没有出过阳关的女娃们,讲外面的世界,讲日常卫生,讲浅显的国文字词,算术,有时还会教女学生们唱歌,对学习有进步的女学生,奖励一块香皂或一根铅笔。

  有知识,新潮的柳玉嫣在阳关刮起的一阵新风,真是让人羡慕,几个大胆一些的女学生商量,要像柳老师那样穿上新时代的衣裙,丢掉身上又土又重的花棉衣,大档裤,还有最让她们厌烦的裹脚布。最先行动起来的是马家的姑娘玉花,她缠着母亲一定要做一件偏开襟的短花布上衣,和一条齐膝的短裙,还要有一双新式黑平绒鞋,不给她就要绝食,马家本来就开明,做娘的还没有答应,当爹的先从敦煌城里托人捎来了一套,马玉花把新衣裳往身上一穿,丢掉了裹脚的长条布,穿上橡胶底新鞋,的溜溜在父母面前转了几圈,喜的马掌柜合不上嘴,直说:“新样儿好,娃儿俊,还是新的好!”马家姑娘有了新模样,张家的,孙家的,李家的,白家的女学生看着翘着嘴,昂着头来上学的马玉花眼馋得不行,都嚷嚷着向父母要,各家本来就憋着一口气,谁甘人后,于是阳关小学堂门前一行,穿着新式服装,裸着小腿,放着大脚的新式女学生,来来往往,成了阳关最新式的新风潮流。

  汤春莲也有了一套一样的新衣裙,把裹脚的长布条,塞到灶火里给烧了,在班上,年龄最小,但认字快,算得也清,总是第一个回答出柳老师的提问,柳玉嫣格外喜欢这个玲利的小姑娘,给她奖励了一块香皂。

  下午放学,汤春莲双手棒着香皂,用鼻子贴着香皂闻着美妙奇特的香气,回到家里手掌高高托着香皂亮给母亲观赏,跳来跳去像只小燕子,唧唧喳喳地向母亲讲不完学校的事,她讲柳老师穿的衣裳,唱新学的歌,讲同学们的趣事,背新学的国文课:“池中鲤鱼,大小不一,大者长数尺,小者长数寸。”“有鼠窍小猫皮,被于身,骇其同伴,猫见之,以为同类也,呼与语,鼠惧,逃入穴,为众鼠所笑。”还没有背完《小鼠》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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