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虫

我听人说，人生就是一场电影，一幕幕上映，黑色的，彩色的，有声的，无声的。只是没有一遍遍彩排，没有导演一遍遍喊重来。有时，我常常想，人生要是能彩排是不是全世界的人就乱套了。有多少人想找回从前，想回到从前。之前我不懂人常说的世上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人，那一句再平常无奇的话却透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果世上真的有后悔药，那人人都会挣着抢着买上一瓶两瓶的存储起来，做错事时或者失去一个人时就喝上一小口，就像喝小酒一样，喝完就嘬一口，细细品味错哪儿了，明白后再改正。

我不知道自己一生将会遇见几个男人，哪个会是最爱我的人，哪个是我最爱的人，哪个是图我的美色，哪个是最想娶我进家的人。我总希望自己经历一场那么轰轰烈烈的爱情，哪怕一场也值了。可当我经历一次我自认为像花儿一样的爱情时，我却觉得荒唐幼稚之极。从那以后，我只是希望自己能过上那种人间烟火其乐融融的日子。像大多数夫妻那样，吵架摔碗，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什么所谓的爱恨情仇。

我和林格伟是在一个艳阳的早上认识的，天气很漂亮，不过认识的地点有些不应景。我像平常一样在早上的菜市场买好一天的蔬菜时，路过只有一人宽的地摊。我的双手拎着早已满满的东西，不经意看见站在那一个土色竹筐旁边男人。我先看到了他，后看到他身边竹筐里的东西。篮筐里装满了草莓。男人站在那里瘦弱的像一颗饱经风霜的大树，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还戴着一副白边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像是一个文化人。他在东张西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尽力掩藏心中的紧张和羞涩。他身边的小贩们都在大声叫卖，他一句话也没有。我正好从他旁边路过，瞟了一眼他，也瞟了一眼他身边土色篮筐里的草莓，草莓的成色又红又亮，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草莓香草味。那是草莓独有的气息就像他站在喧哗的小贩中间一眼望去就能辨认出与众不同。他长的称不上帅，也算不上秀气。或许他身边的那些人把他衬托的有些过于冷静，不声不响。不管他卖的草莓味道多么好，始终无人问津。

我本来就很羞涩，更何况在那么多人面前，我也不好上前。如果他喊一句草莓哦，又大又甜的草莓，说不定我就买上半斤一斤，算是给他捧个场。可我走过去几个摊位，他仍然没有喊一句。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认识他，这也算是我和他的萍水相逢吧。我想，也许这就是老天爷说的缘分吧。

其实，我已经来这个菜市场连续五天。我本不想来这个菜市场，这个菜市场是有名的脏乱差，只是那天我图距离近，才去了一次。也就是那一次，我一下子记住了他。可以说，他站在茫茫人海，我一眼认出了他。

每次我去菜市场，他都是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我不知道菜市场散场的时候，他有没有卖完草莓。如果没有卖完的话，那他是不是会赔很多钱。在这一个不起眼，要啥没啥，说是小城不像小城的地方，一斤草莓至少卖三十元，那时的草莓还不像现在这样受欢迎，不是人人都会买。如果真是赔钱，那他为什么还一天不少按时来这个地方。不管结果怎样，我真心希望他能把所有的草莓卖个精光卖个好价钱，满载而归。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周的时间，他看上去没有开始那般精神状态良好，带着憔悴，让人有些心疼。我真不明白既然卖草莓不挣钱，他还坚持什么。

那天突然下起大雨，六月的天气阴晴不定，即使天气看上去很好，下一秒就会倾盆大雨。我两手拎着重重的蔬菜水果，正不知道该在哪里避雨。菜市场早就乱成一团，人声雨声交织一起，能把天空掀开一个大洞，直冲九天。我也跑了起来，虽然跑却没跑起来，雨水打在脸上，眼睛根本无法正常睁开，周围一切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心里骂了一声混蛋，接着就摔了个底朝天，一屁股蹲在地上，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飞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哪根弦不对，屁股摔的火辣辣，衣服都湿透了，我没有哭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正开心的大笑，就听见一个声音说：“还不赶快躲雨，在那傻笑什么。”我循着声音望去，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看是他，一时怔住，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恍惚。他正在用塑料布包裹土色竹筐，不一会儿就包裹好挂在自行车上，好像在雨天变魔术。他用后脚蹬了一下自行车后面立在地上的支架，听见一声响，手扶住车把，轻松的敏捷的右腿伸到自行车另一侧，他蹬了一圈车链，上身准备起身蹬左脚，却回头看了我一眼，他见我还坐在那里，停下来下自行车，支好自行车，又跑到我面前，把我拉起来，说：“还不跑？”我抹了一把脸，像没事人一样，笑着说：“跑什么跑，早就淋湿了。”他摘下眼镜，把眼镜往衣服上擦了擦，戴上又摘下来，说：“那也不能在这挨雨淋。”他说完就要推自行车，准备骑车，回头见我在雨里不慌不忙的样子，说：“你要不嫌弃，我骑自行车捎你一段。骑行车怎么也比跑着快。”我立刻不笑了，说：“不用，谢谢！”他不得不重新拐回头，骑着自行车到我旁边，说：“就当我做一次活雷锋，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我指了指自行车后座右侧被塑料布包裹严实的竹筐说：“不用了，你赶紧走吧，要不然里面的草莓都坏了。”他看了一眼竹筐，像是问我怎么知道里面是草莓。我急忙解释：“菜市场只有你一个人卖草莓。”这句话并不是一句完美的解释，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他不急不忙地说：“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坏人。”我见他这样说，只好坐在后座上，面向竹筐的对称侧，双腿蹬住自行车的支架处。他没有看我，只是问了一句坐好了没有。我说了句好了。他才朝着前面骑自行车，说了句坐稳了，就冲出奔跑的人群来往的车辆。雨下的太大，我根本睁不开眼睛，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睁开眼睛，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冒着雨避开那些车和人。

第一次坐自行车感觉像是在躲避枪林弹雨，突破最后一道防线。我担心自己掉下去，紧紧抓着车座空余处。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打扰他骑自行车。也不知道到哪儿了，他说：“坐了，前面有个土坑。”没说多久，我就感到一阵颠簸差点把我掉下去。我担心耽误他回家，说：“你到前面能避雨的地方就把我放下吧。”他没有说话。到了前面十字路口就到我家，眼看到了十字路口，我急忙喊停车。他用脚踩住地，说：“怎么了？”我跳下自行车说到了。他说：“那赶紧回吧！”说完就要起身蹬自行车。我说：“你来我家躲雨吧，等雨过去，你还得卖草莓。”他说：“不用了，雨太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我急忙拽住后座，说：“你听我的，别跑冤枉路了。现在雨这么大，万一淋感冒了，你怎么卖草莓。”他犹豫片刻说：“你家里人，”他还没说完，我说：“不用担心，一会儿就到了。”

到了家，我赶紧拿出那身新买运动服给他让他换上，由于运动服宽松，他穿上比我合身。我也换了一身厚一点的衣服。冲了两杯红糖水，两人各喝一杯。我们坐在客厅，谁也不说话，似乎能清楚听到彼此呼吸声。我感觉有些尴尬，赶紧把彩色电视机遥控器拿过来，打开电视，说：“看会电视吧，说不定一会儿雨就停了。”他没有看电视，而是望向窗外，从屋子仍能听到哗哗啦啦的下雨声，仿佛贝多芬著名的《命运交响曲》，铿锵有力。六月的雨就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有防备，也没有预兆，甚至下雨的时候还出着大太阳。人都说雨是老天爷哭泣的眼泪，可人又说天若有情天亦老，真不知道下雨是为了什么。或许，下雨就是下雨，只是人们赋予它太多的情感色彩。高兴的人看见下雨以为老天高兴的流泪，伤心的人看见下雨以为老天难过的流泪。一场雨打在不同人的心上，由于心境不同，下的雨也不同。正在这时，他突然说：“你吃草莓吗？”我差点忘了，急忙说：“我一直想买你的草莓，每次讲手里都拎着满满的蔬菜，这下好了，草莓送到家了。”我知道我说的话并没有那么好笑，连冷笑话都算不上，他还是笑了，不过是低头浅浅一笑，笑的时候额头和眉毛挤在了一起，笑的比哭还难看。他说：“我请你吃，你等一下。”说完，他就下楼去。虽然我不让他去，可已经晚了，他已经匆匆去了院子里。

我本想让他带把伞，话刚要说出来却噎在了嗓子里。他把那个竹筐搬到屋檐下进来，竹筐外的塑料布正上面存了一些水，看上去像个水洼。他在把塑料布解开，像解开一道封印，把堆积在塑料布上的水一下泼进雨中，那雨像是又和它的那些分离的兄弟姐妹重逢，最后一同拥抱亲吻大地。“拿个水盆接盆水来。”他的语气很自然，自然到像是这家的男主人。我端着一小盆水来到他面前，递给他，他没有看我一眼就接过去。当我看到被他捡出的变形的红色的草莓，我的心像一下被针不轻不重扎了一下，却那么触目惊心，揪的紧了一下。我紧紧的看着他的表情，我看到他那么镇静淡定的半蹲在地上，左腿半弯曲，右腿蹲着，额头，眉毛，眼尾都舒展着，唯独他的牙齿没有舒展。我清晰的看到他的嘴唇撅的老高，牙齿紧紧咬着，如果不是下的雨冲刷地面的声音太大，恐怕我就听见了牙齿打架声。他左手端着水盆，水盆放到左腿上。没一会儿功夫，他就捡了一大片坏的草莓。他的右手不知何时染上红色，像是刀轻轻的在心上挖了一刀，顿时鲜血淋漓，滴血成河。如果不是雨水和黄色的土地融合在一起，我还以为雨水就该是红色，头一次觉得红色雨水是那么美丽，那么多情，那么悲伤。也许，雨水是红色，才会真正让人在下雨天伤心难过。我本想安慰他，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好像嗓子眼有了一道无形的闸，那道闸不开伐，我休想说出一句话。“好了，再用清水洗一遍就能吃了。”他说这句话时极其轻松，像是完成很好解出答案的一道数学题。我慢慢挤出几个字，字少的有些可怜，说：“你还是卖钱吧！”他没有看我，继续在竹筐里挑拣还能吃的草莓，说：“再挑也挑不出什么了，就这样吧！”我端着一小盆的草莓，草莓在泡澡，一个个躺在水里，水也被染上淡淡的红色，清香的草莓味早已飞进我的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血液里，浑身上下都是草莓香。其实，这个小盆不是很大，不知为何我像抱着一座山那么重，山上还落满红色的枫叶，红的耀眼如红玫瑰。如果他不帮我，或许他的草莓也不会损失这么多。我端着一小水盆的草莓，草莓还在我面前调皮的嬉戏，从东边游到西边，从北边游到南边，在水盆里尽情遨游。

一大竹筐的草莓差点全军覆没，只剩这么多。他的心一定在滴血，一定比这草莓的颜色更浓更艳更亮。我这才知道这些草莓不是我能买的起的，虽然我很想全都买光。可雨前买和雨后买是两个概念。我把洗好的草莓端到他面前，他站在屋檐下还在看雨。地面上有雨水的地方，真的变成鲜艳色，一目了然跃入眼前。“草莓我洗好了。”我把洗好的草莓送到他正前方，让他看一眼。他转头看了一眼地上堆的像个小金山的草莓，说：“你家扫帚呢，我扫一下地。”我说：“你拿着，我来收拾，进屋吧。”说完，我就把一小盆草莓递到他手里，进屋把扫帚垃圾桶拿出来收拾一地的坏草莓。我担心他看到这一幕心烦，就把他推进屋子里关上门不让他看见。

现在我才明白那句话竹篮打水一场空。

收拾完地面，我才回屋。他看见我进来，站起来想笑却像假笑。我一眼看出来那是他硬生生挤出来的微笑。这时候，我倒是希望他大声哭出来，正好雨声这么大，谁也听不到他的哭泣声。“快来尝尝草莓味道怎么样？”他说着像是很迫切希望我吃到他面前的草莓。我说：“你不用专门等着我。赶快吃吧！”我想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又担心他误会，嘴角只是轻轻上扬。他这次却笑了，真的笑了，整张脸全部舒展开了，成了一只会飞的小鸟，带的空气也轻飘飘起来。空气中的氛围不再像刚才那样严肃，那样沉闷，闷的人喘不过气。他说：“一起吃吧，坏的挑出来，能吃的也没剩多少，味道可能多少篡味了，没有之前那么好吃。”我走到他身边，和他坐在两个方向，他正坐在电视机面前的沙发，我坐在他左侧的沙发，两人都面对一小盆草莓。

我很犹豫，也客气起来，一点不像这户真正的主人。我暗自告诉自己一个也不能吃，这是人家的血汗钱吃不起也赔不起。他见我不动，就把水盆里的草莓推到我面前，说：“快尝尝，别傻愣着。”我尽量让自己心态放稳，用尽浑身力气拿了一个草莓放到嘴里，刚想要咀嚼，草莓立马就化了，像夏天热的时候吃的一口雪糕，入口即化，又凉又爽。草莓比那个更有味道，甜甜的，淡淡的酸，丝滑柔顺，还有一股草莓清香。不过这股草莓清香味道比刚才闻到的弱了些。我看着他，伸出大拇指由衷赞叹：“好吃，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他看着我，说：“你都吃了吧，好吃就多吃点。”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感觉他出手过于阔绰，说：“我吃不了这么多。”他不相信的说：“你胃口这么小，这怎么行。”他可能觉得说的话有些奇怪，补充到：“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草莓吃了不会胖，它含有多种维生素，各种营养元素，吃了绝对有益无害。”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吃草莓的好处，我听完不由笑了。我说：“看在你又是冒雨送我回家又是让我吃草莓，我给你做饭吃，今天午饭我包了。”说完，他跟着我笑了。这次的笑容看上去比刚才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