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守望,13,重回人间——一探寻中元鬼节亡灵的探亲之路

《一起回阳间》

中元节到了,龚太平终于能回家一趟。他放下手头忙碌的工作,风风火火地越过高山,流水,小桥,于农历七月初九日回到了位于阳间汉寿县丰家铺镇丰家铺社区金家组的家。

每年这个时候,他才能回一次家,从七月初七日到七月十三日,进行为期七天的探亲之路。他把对家乡的思念,化作他脚下的脚步,他沿着自己当年用脚步涂抹过的小路匆匆忙忙往回走,当他的亡灵飘荡于家门前那座小石桥上时,桥下的水流,一如十六年前那样,仍在叮叮咚咚地流淌,只是物是人已非了。

他离家十六年了,看着这栋在老家荒芜的土地上拔地而起的房屋,看着满屋子嘻笑打闹的孩子们,还有停放在屋门前的那辆红色小车和白色越野车,一切都让他深感欣慰,他的家,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颓丧,而是又焕发了无限的生命力。

2009年,他走的时候,除了镇上那栋两层小楼,家里已经一无所有。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病重时的情景,他躺在那个竹椅上奄奄一息,似乎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正一点点地脱离肉体。他很不想死,却又深感死亡一日日逼近,他断定自己时日不多了,拉着二女儿小葵和小女儿丹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身后话。

那时,他的眼神一片灰黄,脸色青白,俨然一副死相。在病魔面前,他的铮铮铁骨早已磨损变形,还有什么可维系的尊严?不过是还能从阳间吸收几口逐渐清冷的空气。已经深秋了,家人给他加了一件衣裳,病前合体的那件单薄外衣套在他的清瘦骨架上,像给一具骷髅穿上的衣服,前后都空荡荡的。天色灰蒙蒙一片,淅淅沥沥的小雨时而润湿地面,更加重了死亡罩在他头上的阴影。他咬紧牙关不住地呻吟,这浑身上下,从骨头到皮肉,消磨人生命的癌痛让他生不如死。已不能生,他一心向死,心中对不公命运的悲愤已化作沉重的叹息,他叹了一气对他的两个女儿说,“我只要还活五年,要是还能活五年……”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只瘦骨嶙峋的右手掌合拢来,五个手指头捏成一个点,像术士掐指算人的生辰八字,五个手指尖合了又分,分了又合,他的左手掌则死死抓住竹椅一边的扶手,那根鼓凸的青筋似乎要从他那惨白而薄如纸的皮肉中跳出来,他向左侧弯着身子,借助左手臂的力道,试图抗争体内这翻江倒海的剧痛。他稍能张大着口喘口气,话没出来,两行清泪已从他凹陷的眼眶里涌出来,滚过厚重浮肿的下眼睑,滚过刀削般没有一点肉的脸颊,“要是阎王爷还让我活五年,我就要把你们两姐妹的事情办了,我还有这两个任务没有完成啊……”

龚太平想自己一生光明磊落,乐于助人,为家为别人,总是无声的奉献,却落得一个落荒而逃的命运。即使要死,也要把任务完成了再走。可恨,铁面无私的阎王爷已判定了他的生死,他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坐在他的面前,把他的两条大腿分别搁置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她们柔嫩的双手按摩他那两只已经肿成棒槌的双脚,试图缓解他的痛苦。她们的头低埋着,眼泪从空中坠落,落在地面上形成了两个湿润的圆圈,他再也忍不住了,跟着两个女儿呜呜咽咽地哭,全然不顾鼻涕像水流一样从他的鼻孔里喷涌而出。

十六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阳间的人事变了,阴间的人事也在变,阎王爷看中了他的大公无私,他的人品和才华,封他做了阴间的阴司。他成了一名记录众生寿命和善恶的判官,手持“生死簿”和“勾魂笔”,是审判的关键执行者。他又不禁想到自己当年眼见黑白无常来勾他魂魄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惊恐和悲愤,当自己的魂魄从肉体当中分离出来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每一个走向死亡的人才能感觉到。他的家人们抱着他渐渐冷却的肉体哭得肝肠寸断,把他的身子剧烈的摇晃着,以为那样就能阻止他的死亡,却不知在这样魂魄与肉身分离的时刻,他的躯体是动弹不得的,越动,这种被撕裂的痛苦越深重。他含泪忍受着家人发泄心中的苦痛,而自己默默承受这份被摇晃被撕裂的锥心之痛,任由自己被黑白无常押着,从村里的土地庙走向阴间。

“呵呵!我在人间从未混得风生水起,也没当过官,这下倒在阴间神气起来,还当了审判官……”

一阵风吹来,吹得龚太平的神魄左摇右摆。他不禁怅然一笑,像个江湖中人,笑看人间沉浮事。人间也好,阴间也罢,徒劳悲喜,徒劳挣扎罢,一切自有安排。想自己死时是多么的放心不下在风雨中飘摇的家,没想那都是自己瞎操心,孩子们走出了他设计的路程,比他画的圆还要规整,正是那句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时,龚太平站在桥头回望自己来时的路,只见一个个身影飘飘荡荡地尾随他而来。游荡在最前面的是隔壁村的徐小明,他和龚太平同一年出生,只比龚太平多活了五年。他一面朝着龚太平追赶而来,一面抱怨,“平先,你这也太快了,我一直打飞跑都赶不上你……”

“呵呵!我生前就走得快,死后身体轻了,当然走得更快。”

“那也是,咱们从小到大再到死,我都没赶上你。”

徐小明也是个快活人,只见他和龚太平一样,一阵哈哈打起来,笑得脸都皱成了一团。他们正笑着,隔壁村的另外两个青壮劳力陈建雅和雷先锋也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听见这两人笑成一团,笑骂道,“你们两个死鬼,死的时候没看见你们这么赶,叫你们等等我们,只看见你们跑……”

“哎呀!我们一年才有一次机会探亲,我想我家里的几个外孙,前两天还听他们念叨我呢!”

徐小明说着,已顺着这条坡道漂移而去,他是多么的思念自己的亲人啊!

徐建雅这一路跑得气喘吁吁,他听得徐小明这样一说,内心里更是急切,他的老婆特意从长沙赶回来迎接他和他的阴间亲人一起回家,他已经等不及还在后面赶来的父母,也紧跟着徐小明下了那个坡道,转了两个弯后,爬上一个坡,回到了他生前建造的新房子里。龚太平看这两人走远,拍了拍还在大口喘气的雷先锋,他和徐建雅前后两年相继去世,都只比龚太平多活了几岁。那六七年,这四个中年男人像长在村庄里的大树被横腰折断,几乎改变了村里的面貌,使得这座村庄少了一些葱郁之态。

雷先锋爱抽烟,和龚太平一样,他们俩立于桥边点燃了一支烟,瞬间,他们的身影顿时和烟雾合成一片,龚太平早已释怀了人间经历的生死,他笑呵呵地说道,“先锋,你看这村里,我屋里和你屋里最热闹,我们年轻时恰了亏有亏在,我们的三个儿女发出了好多人。”

“那是的,我们虽然不在了,家还在不是?孩子们有出息,把这个家撑起来了。” 雷先锋把手里的烟灰弹了弹,望着他家的方向又说,“你看,我屋里爱花不错的,把几个儿女都圈在了一起。”

“是的,是的,我们死了,家还没有散,我们就还能回家不是?我们回了家,还有子孙供我们茶饭不是?” 龚太平说着,扭头看到自家房屋的烟囱里浓烟滚滚,他乐得又说,“你看,我家的三个女儿终究没有逃出我的五指山,都在家里不是?”

雷先锋看龚太平家的屋前坪停着两辆车,探了探头问道,“平先,你屋里谁买的车?”

“这个红的是我丹儿的,白色的是小葵儿的。”

龚太平生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家会买上私家车,他望着屋里的两台小轿车笑得得意洋洋,他拍了拍大腿,又喜滋滋地说,“我的女婿刚儿也买了车,花了18万呢!”

雷先锋见龚太平一脸得意,他也不甘落后,“呵呵,你屋里的女儿都买了车,我屋里的军儿也开了厂,家里都搞红火了。”

“是的,是的。孩子们都有出息,没被人看扁。”

龚太平已经把烟抽完了,他的喜乐神情立时收住,眼神突然变得冷峻,接着笑了笑说道,“先锋,人不能把人看死了,你看我得病时,想借钱治病,还没开口借,就有人说我屋里谁能捡账?你说,那一两万块钱还是什么事?”

这时,一阵嘈杂之声,从山头传来,紧接着,一个个身影从树影之中显露出来,大多一些年迈之人,他们互相搀扶着,直朝龚太平而来。每年,都是龚太平带队领着他们回乡探亲,探完亲,这一群人又会跟着他返回阴间。雷先锋见其他人都来了,他和龚太平报到之后,忙赶着回自己家了。

龚太平立正在桥头,等着这一片身影飘移到他的面前,他举目望去,还有一位老人走在最后走不动了,他又飘过去把他背了过来,开始拿着手中的本子点名:龚顺之,龚顺前,刘金莲,刘淑珍,龚迷堂,龙兰秀,贺铁梅,熊烈生,易爱连,刘秀珍,龚梗堂,陈次怀,陈次云,陈次军,徐新浦,熊宜兰,熊石洲,龚白堂,徐秋菊,雷叶珍,陈建娥,徐小妹,龚太叁,龚云池,刘书保……

正当点名到最后时,一个年轻的身影站在那片树影下停滞不前,他望着自家门口直抹泪。那是金家组去年才过世的一个青壮年龚明,他还没有完全放下尘世的人和事,只见自家屋里冷冷清清的,三个儿子都没有成家立业,年轻的老婆也在外面务工,想自己撒手不顾,竟然还要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来祭拜自己,不禁悲从中来。龚太平没有打破他的哀思,他把人员清点好之后,便把本子收在怀里,看着立在他面前乌压压的一群亲人和乡邻,他的心中悲喜交加,这座村庄里一晃竟然走了这么多人,而出生的人却还没赶上死亡的人数,他眼见村庄一年比一年萧瑟,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还能一起回到村庄吗?

和龚太平回一个家的有他的父母亲,祖父母,他的大哥龚太叁和大姐龚云池。大姐龚云池生前比龚太平还要苦,她和老公省吃俭用供出两个儿子,等到他们的工作刚落实下来,她却又被病魔缠上,没有享到几天福。她死的时候才50多岁,他的弟弟和他同一年去世,在那阴间延续了姐弟情缘。她走了,她的家就散了,两个儿子常年在外面工作,都已在异地落户成家,很少回家一次,他的老公也常年在外面生活,以至于他们家曾经那座充满生活气息的老宅成了一片断壁残垣,这个亡灵不知道去外地儿子家的路,便没有了归处,每年的中元节,只得跟着娘家人回到她出生的地方。不过她每年还是会回去看一看,绕着她家屋后曾经被她开垦过的一大片菜园游荡一圈,探头看看那口老水井是否已井枯石烂,也看看她在竹林深处踩踏过的一条条小路还在不在,那都是她曾经在尘世一遍遍涂抹过的痕迹,她每年都回去回望一遍。尽管老家的屋场已一片荒芜,却是她心中永远回望的归处。

龚太平的大哥龚太叁生前常住在县城里,大女儿常年定居在外地,小女儿倒是长期在家,只是回家的路程有些远了,他便先跟着自己的弟弟龚太平回了老家。生前,他们两兄弟感情就好,难得共进一杯酒,两兄弟手牵着手越过小桥,回到了老家的屋场。众人便像群飞的麻雀,一溜烟全散落在村庄里了。龚太平朝着自家屋场的对面吆喝一声,把龚明也喊到了自己的家,拉了侄儿的手便说,“龚明,你莫伤心了,你走了家还在不是?”他说着,望了一眼正在厨房里忙碌的遗孀,“来,就到我屋里吃饭,你鲜满直念叨你爱吃她做的菜,早喊了你一起吃,我们一起去喝杯酒。”


《无声的宴席》

七月初九日这天是礼拜天,孩子们放假了都在家,薛鲜梅一早就开始忙碌了。今天,她要给回家的先人们好好搞一桌饭菜,趁孩子们都在家,进行一场浓重的祭祀。虽然先人们回来两天了,却都是以简便的饭菜招待。她特意去镇上买来肉包子和馒头当祭祀的早餐,一张桌子铺开七张凳子,桌面上摆上了七副碗筷,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祭祀得用单数,而七代表把全部先人都请来,后人祭祀时都会喊一喊那些逝去的先人名字,让那些没有着落的也都跟着回来。早餐很简单,薛鲜梅虽有心,却不是那种十分诚服的人,办事时总想简单省事。而她的二女儿小葵总是跟她唱反调,在一旁像个检察官监督她妈办好祭祀的饭菜,她认为敬奉自己的祖先,一定要虔诚,不怕麻烦,就像他们在生一样,做点他们想吃的。小葵眼见她妈只在每个碗里放了包子和馒头,再给每人准备了一杯茶,她便赶忙把自己一早已准备好的枣子和圣女果各洗了一盘摆上去。这些亲人坐在这里,即使她看不见,但是心中有意念,他们都是自己的亲人,难得回家一次,要吃饱喝好。尤其是她最爱的奶奶和爸爸,如果这样草率对待,会让她的心里升起一种愧疚感。

办中饭的时候,薛鲜梅的三个女儿都参与了这场祭祀,大家一齐动手,屋子里热热闹闹。这些先人看着自己的家族子孙繁荣昌盛,又这么诚心地敬奉他们,真是开心得不得了。他们时而逗弄一下几个孩子,时而凑到灶台旁闻闻人间烟火气,有的到菜园子转转,有的去访问故友还没回来。龚太平生前最敬爱村里的老人,眼见这村里只剩下几位老祖宗了,他一上午相邀大哥龚太叁和龚明挨个探访了一遍。

薛鲜梅怕自己老了女儿们不会办理这些事,总是一面准备祭祀的食物,一面说,“你们三姐妹看我做,要记到学到,不要等我搞不得了,你们什么都不会……”

其实,这些话她不说,三个女儿也差不多会做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的三个女儿不管在婆家还是娘家,都能当家主事。这天她们给先人预备了七个菜,外加两盘果实,寓意子孙满堂。当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姐姐大葵把灯打开,祭祀正式开始。老人常说,灯光能驱散幽暗,为亡灵照亮前来受祭的道路,使其不致迷失,顺利享用亲属供奉的食物,另外,开灯还能增强祭祀的庄严。

薛鲜梅拿出了一摞纸钱开始在桌底下焚烧,一面烧一面念念有词,“平先,你带起他们都来了,这里给你们多烧点纸钱,你们到了那边不会缺钱用。” 纸钱在地面上冒出一团黑烟,弥漫在饭桌四周,纸灰被风一吹,贴近地面飘飘洒洒,似乎让人感觉到亡灵正往饭桌上聚集。薛鲜梅半眯着眼睛朝着某个方位直说,“平先,你到了那边再莫做事了,我给你多烧点钱,还有,你到了那边也找个伴伺候你……”

她一面念叨,一面吩咐这个那个,“丹儿,你拿筷子到每个碗里点一点,让他们夹菜吃。”接着又扭头叮嘱二女儿,“靓葵儿,喊佬儿来给祖宗作揖……”喊了这个,又喊她的老伴,“巨清的,拿两瓶啤酒来,平先爱喝酒的……”

她喊了这个喊那个,一屋人被她来来回回指挥,这一顿饭被她摆弄得惊天动地,家人们总是抱怨她,只要她开始做事,一屋人都不得安静。等到她消停一会儿,二女儿小葵朝她白了一眼说道,“你能走开一会儿吗?让我说两句好话出来。”

第一天祭祀,小葵朝着空荡荡的饭桌双手合十作揖时,对着她看不见的爸爸,大伯,还有奶奶说几句心里话,她说一句,她妈便在一旁说冷话,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把心里话说说的,却被她妈一棒棒迎头敲下去。当时小葵真是气愤,气呼呼地走开了,她气愤她妈那张嘴怎么就不能说点好话,把她的生活热情一盆冰水浇了。

薛鲜梅这回不在一旁泼她女儿的冷水了,她转头又支使她的老伴做事,他的老伴,事做了没做好,还要被她连珠炮弹一阵炮轰。惹得正在吃饭的龚太平在心里暗对薛鲜梅的老伴发笑,“我丢下的炮弹,倒被你捡了去,有你受的了。” 

龚太平和亲人们喝着酒说着话,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一开始,他回来看到这个男人在自己的家里,让他很是悲苦,想自己辛苦一世什么也没落到,自己的家反成了别人的家。直到后来,他看到这个男人和薛鲜梅在一片荒芜的老家屋场上,一砖一瓦拼凑起这栋崭新的房屋时,他释怀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死后,家人还能重塑自己的老家,这让他对这个男人生出一种感激之情,他也成了家里的一根房梁,把这个家撑起来了不是?

他悠悠地叹了一气,人间的热闹他们看得到,而他们此刻的热闹,他相信人间也能感受到。对门村里有一户人家的狗一直叫不停,薛鲜梅说那只狗是看到有人进了屋,那屋的主人对着狗说了声,“死狗的,老祖宗回来恰饭,你叫么的。” 那狗立时就不叫了。

龚太平看着三个懂事的女儿团团围在饭桌旁,还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他真是高兴啊!以后年年都能这样热热闹闹的回家团聚。他和亲人们喝着酒,说起话来声音也大了,“哥,你回克看了,屋里都还好不?”

龚太叁端起酒杯砸了一口,喜滋滋地说,“都还好,今年水鱼行情好,工厂效益也好,她们两姐妹都赚了大钱……”

这时,小葵的奶奶吃了两口不吃了,只看着自己的孙女们和曾孙们,笑得那两颗龅牙凸了出来,直拿兜里的手帕揩嘴。她死的时候,家里只有三个曾孙,现在屋里六七个了。她宠爱自己的孙女儿,生前什么东西自己舍不得吃,留给孙女吃了,还要留给她们的孩子吃。她病重的时候,三个孙女儿全天陪护服侍她,让她享受了一段温情的时光。现在看她们都过得这么好,她感到欣慰。还有她唯一的孙子,现在还当上大学老师了,她也高兴得不得了。她的女儿在一旁紧挨着她坐,直往她的碗里夹菜,“娘,你多恰点。”

龚明很敬重长辈,他频频起身给长辈们敬酒,拿着汤勺给几位老人往碗里夹菜,他自己却光顾着喝酒,连筷子尖都没打湿。他爱喝酒,生前常常一个人偷着喝酒,什么菜也没有,像喝水一样。现在,他不用藏着掖着了,不怕老婆和老爹骂,有了陪他喝酒的平叔,大叔,爷爷等,他举起酒杯开怀畅饮。龚明生前就爱吃鲜梅婶婶做的饭菜,每次打工回来碰到婶婶家有好菜,总会接他过来吃饭,他看着婶婶屋里热热闹闹的,对门自己屋里却冷火清秋,他想自己家再过几年,三个儿子也会成家立业,也会是这般场景。于是,他满脸含着笑,举着杯子又站起来,绕着桌子一一给长辈们敬酒。

龚太平早已喝得脸红脖子也红了,那张脸简直红成了猪肝色,连眼白都跟着红了,他和大哥在一旁交头接耳说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他哥龚太叁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一只手,两只手紧紧相握,从桌底抬起来放在桌面,几个哈哈打起来,又把两只手搁在桌底下。等到龚明端着酒杯凑到他哥俩面前时,这才把手分开。龚太平没想到自己离去多年了,家里反而越来越红火,想自己当初看着这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心里是如何的放不下,又想自己的大女儿没有生育孩子,又是多么的心急如焚,现在看来,他曾经在尘世间忙忙碌碌,劳心劳神,原来都是瞎操心一场。

突然,饭桌上响起了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原来龚太平的爷爷龚迷堂喝高了,竟然拿着两只筷子在碗沿上敲了起来。只见他摇头晃脑,敲击的节奏时而缓慢,时而急切,他念起了他生前行走江湖时的经书。曾经,他可是享誉湖南,湖北,江西等地的道士先生。有人生病了,受惊吓了,或者突然疯癫了等一些疑难杂症,都来请他去治,也有的带着病人走上几天几夜上门来拜访。他治好了很多人,有的疯子经过他的法事后突然就恢复正常了,有的小孩晚上哭闹不休,不好生养时,被他握着小手念经画符,接着就康健了。他的威武名声也就传出去了,他家神堂里的墙壁上挂满了别人送来的锦旗,小葵没有见过这位厉害的太爷爷,但时常听人怀念他,直说他很神,能让一根筷子在碗里竖起来,也能把人的三魂七魄收回来等。

龚太平见自己的爷爷闭着眼睛,神态自若地一面敲击碗筷一面念念有词,他也起了兴致。曾经他的爷爷见他最聪明,想把他的绝学传授给他,时常叫他在一旁听着。龚太平很快就跟上了爷爷的节奏,他也摇头晃脑地跟着敲起来。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举起了筷子,跟着有一阵没一阵的敲得碗筷叮咚作响,笑的笑,闹的闹,一派喧嚣……

人间的故事在上演,阴间的故事也没有停止,各有各的排场,各有各的热闹。他们说他们的,我们说我们的,互不打扰。人有人话,鬼有鬼话,所谓鬼话连篇,就是这么来的。真应了那副对联——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殊途,阴与阳,阳与阴,阴阳永隔。


《烧包送客》

农历七月十三日,是亡灵呆在人间的最后一天,在阳间的亲人得准备好打发他们的纸钱。按照传统,每一位亲人一个纸包,包里装着一摞纸钱,以备亲人在阴间受用。纸包封面上从右往左依次写好敬奉者和收受者,写好焚化时间,以人间的农历为准。关于收受者的写法也有讲究,如已故父亲以先父,先考,显考为尊称。己故母亲则是先母,先妣,显妣。已故爷爷为祖父,祖考。已故奶奶为祖母,祖妣。已故曾祖父是曾祖父,曾祖考,已故曾祖母可以写曾祖母或者曾祖妣。有些老人还有自己的派名,写的时候用派名更显尊重。这样在纸包上标明,亡灵到了那边就不会领错了。

这一天的饭菜,薛鲜梅预备得很是丰富,好让亲人们吃饱喝足了上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日光仍然呈现一片明黄色,大地热浪翻滚,空气灼得人皮肉发烫,马路两边的草叶被焦灼得打了卷儿恹恹地展现一丝残存的生命力。这会儿,农家人不怕暴晒,纷纷走出屋外开始忙碌了。各家各户把预备的纸包搬出来,一一摊开,晒在地面上,屋前堆了准备焚化纸包的柴禾。在传统习俗里,烧包的火要旺,只有把纸包全烧透了才会变成白灰,那样的话,这些烧的钱就能完好无缺地到达亲人手中。另外在烧包的时候,还会放一挂鞭炮,中元节焚化纸包时放鞭炮意在驱邪避煞与恭请祖先,通过声响营造庄重氛围。民间认为中元节阴气较重,鞭炮的巨响和火光被视为阳刚之气,能驱散附近游荡的孤魂野鬼,避免其争抢烧给祖先的纸钱,保护祭祀仪式顺利进行。另外鞭炮声也被当作一种信号,一方面告知祖先子孙正在祭祀,另一方面为祖先的魂魄引路,指引其前来领取纸钱,同时象征对祖先的恭敬与迎接。

薛鲜梅烧包的时候正是艳阳高照,她站在一旁守着火堆,一直看着所有的纸包全部焚化成一片灰烬,她喜滋滋地点燃了鞭炮,红艳艳的鞭炮在滚热的地面上,一阵噼里啪啦,炸得碎屑飞溅四处,村里其他人家也相继点燃了鞭炮,一时间,鞭炮声在村庄里此起彼伏,惹得几条黄狗也相继狂吠一阵。薛鲜梅看到火堆里的一团白灰,和地面上红艳艳的鞭炮碎屑,她不禁欣慰不已,喃喃自语道,“今年的纸包烧得好,鞭炮也放得好,家里顺顺当当好……”

她转身往屋内走去,一副怅然若失的感觉,虽然她死去的丈夫回来几天了,她没有看见他的影,却是心中的意念让她感觉到丈夫就在身旁。她心想着他在世时吃了不少苦,却没有像她一样享到福,不禁悲从中来,又喃喃自语道,“平先,几个女儿女婿都给你单独烧了一个包,你这哈莫省钱了,尽管用,用了给你再烧……”

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天色忽而变得阴沉,这风仿佛从四面八方赶来,吹得路旁的纸灰在空中飘飘扬扬,紧接着让人始料不及的一场瓢盆大雨哗啦啦地落下,砸落在地面上,在焦灼的泥土里落下一个个坑。有的人家正赶上了这场雨,这些焚烧一半的纸包收又收不得,藏又藏不住,只眼睁睁看着这场大雨把火堆落成冷灰冷雨,一些没被完全焚化的纸钱也被风吹得在天上翻飞,让阴间亡灵和阳间的亲人都看得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正所谓生有时,死有日,连烧包都得掐准时辰啊!小葵下班回来,听她的妈妈说了这回事,也欣慰得很,还好没赶上这场雨,不然老爸可收不到钱了。她不由得想到她爸出殡那天,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也是落了一阵这样的大雨,也是这样的深秋时日,直落得人心里发冷。好在老爸出殡的时候,雨收住了,只落漫天的蒙蒙细雨,没让他爸埋在水洞里。

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费尽心思折腾的很多事,最终都没有逃脱上天的安排,我们这一世人翻来覆去的,都没翻过命。

今天是亡灵最后一天在人间逗留了,他们不舍自己的家园,在房前屋后转来转去,田野中,菜园里,到处可见逗留徘徊的亡灵,他们一遍遍回望自己曾经落下的脚印。龚太平回了镇上的那座老房子里看了一阵,房屋没怎么变,几乎还是他走时的样子,只是把厨房装修了一番。不管是新房子还是老房子,都已经寻觅不到一丝他的痕迹了。他的心情忽而变得低落,正像这渐渐黑沉的天,阴风冷雨的,天上没有起一颗星子,月亮也被愁云笼罩,地面蒸腾而起的热气与山间弥漫的雾气汇聚在一起,使得天地一片混沌,仿佛打开了阴间与阳间相通的大门。

龚太平坐在睡椅上,阴风习习,山间草木早已染了露珠,染发出一阵草木的清香,他的三个女儿团团围着他,开始从前那般的围炉夜话。

在老家那栋木房子里,飘荡出了龚太平响亮而欢快的笑声。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孩子们最喜欢听他说故事。每近年关,龚太平便回家了,他常年在外面做生意,一到家里便很是享受这种家人团聚的欢乐。他喜欢烧很大的火,火炉旁堆了一堆柴禾,他不断地往火焰翻腾的火炬上加柴,火炉里的火烧得红旺旺,噼噼啪啪作响,火炉上方一根梭杆熏得乌黑发亮,吊挂着一个水壶,不一会儿水壶里的水发出一阵响亮的滚动声,水蒸气把锅盖顶起来,不断地和锅身敲击着,也一阵闹腾。龚太平的故事正说得起劲,三个女儿一个紧挨着一个,三双眼睛被火光照耀得亮晶晶的,齐刷刷地望着他。

只见龚太平那张一脸灰斑的圆脸早已被火烤得通红,像他激昂的说话声,那件厚重的灰皮外套褪到了他的腰身,他直把凳子往后缩,缩到墙根处,地面上摆放着一只大碗,他一面讲故事,一面喝滚烫的开水,喝完把盖子揭开,直接拿碗再舀一碗。他不光给女儿们讲故事,还给女儿们讲人生道理。比如这灶堂里的火,他说要架着烧,要烧空心的火。像人一样,心里要通,要是心里堵了,就像把柴禾堆实了烧,火是烧不起来的。

这一回,换了一个场景,秋风扫得落叶在地面上翻滚,龚太平刚坐下,女儿们都围在睡椅旁问他,“爸,你到底在那边过得好不?”

小女儿丹丹直说,“现在都没有仙娘了,问不到你的消息。”

龚太平拉着女儿们的手,望着夜空下,老家这栋新屋的白砖墙面发出隐隐的光,他叹了一气,开始娓娓道来,“人啊!活着不容易,要闯鬼门关也不容易。”

大女儿大葵想了想,笑着问道,“爸,真有鬼门关吗?”

“怎么会没有呢?正像唐僧西天取经,也要过五关斩六将。”

二女儿的眼睛发亮,她对很多事都有强烈的好奇心,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拍了拍大姐的手,要让自己先说,“爸,你死的时候,为什么眼睛瞪得那么大,还拿一只手直直地指着门口,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真像人说的,是黑白无常来接你来了?”

“是的,那是负责勾魂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按“生死簿”拘拿阳寿已尽者的魂魄。我不想死,你们两姐妹的任务都没有完成……”

龚太平说着,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女儿们也都不出声了,三双水汪汪的眼睛在暗夜里散发一缕清冷的光辉。龚太平拉着二女儿的手,叹了一气说道,“靓葵儿,爸爸看到他们都在抱着我哭,只有你没哭,自个儿拿了那挂鞭炮在屋前点了,爸爸正被黑白无常押解着去往土地庙,你心里想什么爸爸知道……”

“爸爸,我知道你咽不下那口气,我就安抚你说'我们都会过得很好,也会把家撑起来,'然后你就闭上眼睛了。我放鞭炮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一滴眼泪也没流,直把鞭炮放完。”

大女儿大葵在一旁直抹泪,她心痛自己在爸爸病重的时候没有陪伴身旁,最小的妹妹也和她一样,没有送爸爸最后一程。她们姐妹商定要给爸爸治病,小葵负责在家里伺候爸爸,他们两姐妹负责赚钱回家。爸爸离世时的情景,她们只能听小葵和妈妈说了一遍又一遍,说了很多遍,也哭了很多次。如今再听爸爸一说,又哭了起来。

小葵像个男孩子一样,她见她们两姐妹哭作一团,对着她们咋咋呼呼的,“你们别哭了,快听爸爸讲讲他在那里的生活。” 她说着,把手放在爸爸的大腿上,把凳子更靠近老爸身侧,又问,“爸,人死了,为什么要到土地庙去?”

龚太平看这二女儿三十七八了,说话做事仍像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他笑了笑,说道,“靓葵儿,就你拿得了爸爸的笔杆子,这哈爸爸把阴间的故事都说给你们听,你可以写一篇文章,让世人都看看……”

三个女儿都被爸爸这番话逗笑了,转而破涕而笑,只见她们的爸爸笑得把脖子往前伸,他先是微闭着眼睛,右手掌在竹椅扶手上敲了敲,阴间的星辰逐渐在这深灰色的天空显露出来。二女儿目光灼灼地盯着爸爸逐步睁开的眼睛,他眼里的世界便刻画在她的脑海里,他爸像一个站在讲台上的先生,缓缓说道,“这土地庙啊!是亡魂的第一站,阳间的基层衙门,土地公公在此核实亡魂身份,决定其是否能进入阴间。过了土地庙,就上了黄泉路,那是一条连接阳间和阴间的通道,阴森幽暗,亡魂在阴兵押送下沿此路前往阴间,路上不见日月星辰,也无休息之处。”

“爸,你等一会儿再说,我知道有一句诗'黄泉路尽奈何桥,雾绕寒波影动摇'描绘的是一片阴冷寒湿的景象,依据这诗的意思,黄泉路的尽头就是奈何桥吗?”

“可以这么理解,” 龚太平见二女儿满眼都是求知的目光,他又接着说道,“这条黄泉路啊颠簸难行,人活世上要受尽磨难,做了鬼也不轻松,也要受尽磨难。人到了黄泉路,还带着很深的尘世怨念,很多人不想死,哭的哭,喊的喊,往前再走还有望乡台。”

“什么是望乡台?” 龚太平最小的女儿丹丹插嘴问道。

“望乡台是亡魂回望自己家乡的高台,他们在此最后一次回望阳间的家乡和亲人。”

“那……”小葵皱紧了眉头,突然想到什么,“我常听人说有人返阳,那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的人起死回生,从黄泉路逃回来了?”

“这个要怎么说呢?”龚太平被女儿的歪脑筋逗得哈哈大笑,他想了又说,“亡灵到了望乡台,几乎再也回不到家乡,没有还魂的可能了。这时候落在阳间的肉身也就到了入棺的时候了,死去的人站在望乡台上,能看到自己在阳间的肉身,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和家乡。”

清冷的空中起了一阵轻风,山峦深处高悬在天空的愁云一点点地从左往右游离,渐渐变得稀薄,露出大半个月亮,在月亮周围的一团云层里,依稀可见几点星子,这一片死灰的天空有了一丝活气。这片村庄被包围在远近重叠的山峦之中,一团团墨色深深浅浅,交相掩映这座静谧的村庄。各种离别的故事都在上演着,你看,上家的老太太不舍地逗留在他家新建的房屋前,在老家修个房子,是他生前最大的心愿,陈建雅这次回家没有看见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心里也无限感怀着,再过几个时辰,他们就都要集合前往阴间了,他在绕了一圈又一圈,看到她的遗孀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这山林里红了眼圈。

“对了,凡事都没有绝对的,在阴间也一样。” 龚太平想到了当年和他一起走黄泉路的一个后生,他很是健壮有力地挣脱了黑白无常的束缚,拔腿狂奔出了黄泉入口,回到了人间。这就是所谓的大难不死,他的灵魂被人抢回去了。”

“那爸爸,你怎么不跑呢?” 小葵脱口而出,他想着爸爸当时要是也逃出来了,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跑不动啊!我连走路都没劲了。”

大葵和小妹丹丹频频朝着小葵翻白眼,笑她尽问些幼稚的问题。小葵要写故事的,她偏要把什么都问个明白,“爸,黄泉路要走多久呢?”

“过完一道道关才算走完了。”

“那前面还有什么关?” 小葵早已拿来了纸和笔,他觉得这个故事很精彩,她要把每个细节记下来。

“前面还有几个关凶险得很呢!”龚太平说着,摸了摸他的额头,那三条深刻的横纹仍然清晰地横在他的额头上,他想着自己过关时的情景,真是想来都后怕,“再往前就是恶狗岭,这是亡魂需要经过的难关,岭上有一群恶狗,会撕咬过往的灵魂,一群恶狗满嘴刚牙,满身刚刺,只有携带干粮或生前善待狗的人才能顺利通过。 ”

听到这里,三个女儿全身像沾染了寒露,倒抽一口凉气。小女儿眼泪汪汪的,想不到爸爸到了那边还受这么多苦,龚太平懂得女儿们的心思,他笑了笑说,“你们别哭,爸爸没被咬,一群恶狗朝着我狂吠了一阵后,扑着别人去咬了。”

“可不是,爸,你生前没做半点坏事,狗也通人性的,你身上没有戾气,它们自然绕来你。”

“也许是,我看着那狗扑着几个人咬,咬得那人的寿衣成了烂布条,连手和胳膊都咬掉了,我看着心惊肉跳,身子倒轻巧了,拔腿就跑。” 龚太平抹了一把汗,又把金鸡山的故事讲给女儿们听,“过了恶狗岭还有金鸡山,与恶狗岭类似,也是亡魂的必经之地,山上的公鸡会用铁嘴和利爪攻击灵魂,亡魂需借助胸口放置的五谷粮等物才能通过。 ”

“哦!原来是这样!” 小葵想起来了,他爸下榻时,有人往他的手掌心里放了一个饭团,那人交代小葵要把爸爸的手握拢来,把饭团捏在手里。当时,小葵不解其意,只听话地紧紧捏着那只还有一点余热的手掌,把五个僵硬的手指头全往掌心捏。现在听爸爸一说,恍然大悟,原来是预备着走黄泉路的。她这样一想,笑呵呵地说道,“爸,那你也没有被金鸡啄到吧?你带了干粮上路。”

“还好我带了饭团,我把饭团洒在地面上,我就相安无事地通过了。”

“爸,走完这两关还有难关吗?” 大女儿大葵把小葵往一边推了推,她顺便给老爸端了一杯茶来,“爸,你喝口水再讲。”

“哪里就算完,过了这两关就到了野鬼村,这是肢体不全的亡魂聚集之地,他们会抢夺健全灵魂的肢体,以继续前往阴曹地府。过完这里,就到了酆都城,那是阴间的核心城市,是亡魂接受审判前的聚集地,城内设有十殿阎罗的阎王殿,亡魂在此等待审判,决定其最终归宿。”

故事讲到这里已近子时,孩子们早已睡了,屋外的萤火虫如在空中飘扬的星星,它们以极其微弱的光照亮尘世,而尘世以最真挚的情,欢送亲人们。

龚太平的故事还在讲,也将很快就讲完了,像一个人历经苦难之后,他的人生路也就到了头,有人说,“人活着就是要受苦的,等他的磨难受尽了才会走。”

那杯茶早已凉了,故事也近结尾,“十殿阎罗殿由十殿阎罗分别掌管,各殿阎罗负责不同的审判职能,根据亡魂生前的善恶行为,对其进行定罪量刑,决定是转世投胎、进入地狱受苦还是其他结局。 ”

“那我爸就是这十殿阎罗之一咯!”

“算是吧!”龚太平面色平静,有一种苦难受尽后终得安宁的幸福,没想他的二女儿接着问了一句,“那爸爸,你可以给我外公,还有我们都画成100岁不?”

“那怎么行?每个人生有时,死有日,不能随便更改生死簿的,我现在有权,也不能滥用职权,不然我也会消受自己的。”

“消受自己是什么意思?”

龚太平敲了敲小葵的头,这个女儿从小就顽皮,没想小孩子这么大了,还是一身的孩子气,“消受自己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会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这也是爸爸常常教你们的,人要受本分,莫害人,多行善事,多积德,你害别人也就是害你自己。”

“哦!我明白了!”

“靓葵儿,你现在到村里做事,爸爸也看得到,爸爸觉得很多事你做得不错,要继续守住初心!”

“爸,我晓得,你港过人恰亏是福,做什么事只想占利占便宜的人,其实到头来得不偿失。”

“是的,你们不光行为上要约束自己,嘴巴上也要约束,有口福也有口害?”

“口害?口害是什么?”

“这个嘛!我想想,” 龚太平说着,看小葵的妈妈捧着一边脸直喊牙疼,他笑了笑,用手指着她妈,对着三个女儿说道,“你看你妈,一天到晚骂骂咧咧的,别看她嘴上占了便宜,实际上恰了大亏,你看她不是经常牙疼,口腔溃疡的,那都是一团火毒压在她的心里,嘴里,便形成了口害。”

三个女儿听爸爸这样一说,觉得爸爸说得有理,父女四个人偷笑成一团。小葵是笑得最厉害的,她从小就跟她妈唱反调,被她又打又骂,连奶奶护她都挡了不少棍子,她最讨厌她妈骂骂咧咧。又是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爸爸,那阴间一定有十八层地狱了?”

“当然了,不然一些作恶多端的人怎么治呢?十八层地狱位于酆都城内或其周边,是惩罚生前罪孽深重之人的地方,根据罪行不同,设有拔舌地狱、剪刀地狱、铁树地狱等十八种不同的地狱,罪人在其中遭受各种残酷刑罚。 ”

“那就好,那些害人的是该下地狱,特别是那些虐待未成年人的,你看有的小孩还被自己的亲爹娘打死了!” 小葵喜欢看头条,看到有的小孩被活活打死,隔着手机屏幕骂那些丧尽天良的人。

“你们三姐妹不管别人的事,做好自己,做事但凭良心,就不会亏心,亏了心的人,即使睡不了安稳觉也是一种报应,人能吃能睡不是福气吗?他不能吃不能睡就是损了自己的福份……”

“爸,我再问你,黄泉路尽头的奈何桥真有孟婆汤吗?”

“当然有,那里有一条忘川河,位于阴间的尽头,河水呈血红色,充满腥味和恶臭,河上有奈何桥,亡魂需过桥才能进入轮回,桥上有孟婆亭,孟婆在此给亡魂喝下孟婆汤,使其忘却前世记忆。奈何桥横跨忘川河,是亡魂转世投胎前的必经之地,桥分三层,善者走上层,平安通过;善恶参半者走中层,会有惊无险;恶者走下层,会掉入河中被恶鬼吞噬……”

对门村里的熊鸡一声长鸣,刺破天际,打破午夜的宁静,龚太平望了望天色,扶着椅背起身了,村子里的游魂从四处聚集在桥头,等待他点名确认后重返阴间。小葵急得一把抓住爸爸的衣袖,她突然还有一个问题,“爸,为什么阴间只有有鸡和狗?”

“这个嘛!因为鸡和狗是阴间和阳间沟通的媒介,狗可以看到阴间的灵魂才会发出叫声,而金鸡可以报晓,提示灵魂必须避让阳光,以免魂飞魄散。你再观察去,老牙狗从来不睡热炕头,金鸡也从来不会趴着睡觉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满爷爷每次作道场,都要杀一只公鸡!”

龚太平茫然环顾四周,见乌压压的人头已在桥头攒动,他们的身影在桥头上方荡来荡去,在大地上投下好大一片阴影。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三个女儿们和躺在床上的孩子们,还有他的遗孀,他要走了。这时,大女儿突然泪如雨下,“爸,我们给你烧的衣服和鞋子都收到了不?”

“都收到了,你们不要再给我烧了,爸爸一向朴实惯了,穿不上!”

“爸,你生前没有穿好,没有喝好,都怪我们没有用。” 小女儿丹丹也拉着爸爸的手直抹泪,“爸,要是那时条件有现在这般,我们三姐妹还要给你买车!”

“哎呀!丹儿,你们有这份心就行了,爸爸不看重那些,你们也记住,只有不贪恋尘世的这些虚妄之物,你们就不会走偏,尤其是你和二姐要记住爸爸的话。爸爸告诉你们,你们在尘世只是借助一具肉体来体验生活的,肉体之外的都是虚妄,不要过于贪恋……”

龚太平的身子说着已悄然飘至桥头,他转头叮嘱一句,“大葵,记到告诉你村里徐某某,她娘屋里奶奶的房子东倒西歪,到处漏雨,要她屋里人给她奶奶烧个房子去!她转我托付的,她屋里人给她烧房子时落大雨,把纸房子落出了好多洞……”

一切仿若一场梦,梦醒了,太阳已高挂在桥头,天边那一团团火烧似的彩云一点点地铺开,仿佛那通天的火苗即将点燃这个山头,在村东头洒下万丈金光。田野里的中稻熟了,一片片黄得深邃而喜庆,沿路散发一阵成熟的稻香。村西头的天空呈现一片深蓝色,那一团团如棉絮般的白云像被人弹扒火,显得蓬松而轻盈,有的丝丝缕缕如纱巾飘散在空中。

耿华爷爷赶着他的一群黄牛出了村子,大大小小的十八头黄牛你追我赶,发出一阵阵哞叫,他的日子依然热闹又慌忙。而这个村子里的人,依然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里扒开了他们宁静又安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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