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有收获，也有失去，而且一旦失去，就变成了永远。

爷爷是在秋天走的。那年十一我回去陪他，买了他爱吃的肉，他爱抽的烟，可他吃不动了，一会儿记起很多年前的事，一会儿又问旁边坐着是谁，阿尔茨海默症折磨了他几年，口中时常念叨着：“我要去找你奶奶了，我要去找你奶奶了。”没想到过了不长时间，预言就变成了现实。

我知道消息后，衣服都来不及穿的向外奔去，我要回家，几百公里的路如此漫长，看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戈壁，眼泪不停地流，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熟悉的气息让我依偎，再也没有熟悉的味道让我依恋，关键是再也没有那么疼爱我的爷爷了。爷爷就父亲一个儿子，就我一个孙女，比起那个年代儿孙很多的大家庭，我们家显得单薄了许多，一到过年，好多家里都是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可我们一直是雷打不动的五口人，但一点都不觉得冷清，每年小年一过，爷爷奶奶就开始忙碌起来，从准备年货到卤肉，炸丸子、夹沙，炸带鱼，做八宝饭…香味时时从厨房飘出，飘到了小院中，飘到了长长的巷子里…邻居们都好奇地前来讨教，说就是按爷爷说的做法，但就是学不到这手艺，做不出这味道。年三十到了，屋里虽只有大大小小五口人，但桌子上一贯摆着四凉六热，中间放着大铜炉暖锅，酸菜白肉汤里煮着十几种食物，伴随着电视机里春晚主持人开始倒数凌晨12点的声音，爷爷奶奶就把包好的各种花样的饺子倒入锅中，白白的雾气和浓郁的香味充满了整个屋子，这天晚上有美食、有美酒、有春晚、有压岁钱，最主要的还有满满的幸福，多年之后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仪式感。当然，这里还有我最幸福的童年。

过年，在我的印象中，就是络绎不绝的亲戚朋友来家里拜年，家里总是端上丰盛的一桌，再撤下一堆空盘子，而爷爷奶奶一直在厨房忙碌着，我总恍惚有一种带客的感觉，亲朋好友们总是一边赞叹一边吃着笑着说：“我们每年来不只是想看看老人，最想吃上是那一碗有丸子有夹沙有卤肉的烩菜”，孩子们都嚷嚷着，吃洋芋丸子，吃八宝饭，吃糖醋里脊…，我虽舍不得，但还是帮着端出来，自豪得意地看着他们吃着平时吃不上的食物，爷爷奶奶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头，对着客人们说道：“我这孙丫头，家里这么多好吃好喝的，就是不爱吃，瘦得一把柴，到现在饺子才最多吃八个，我还给包的两种馅…”如今，我记住了所有的味道，想尝遍儿时身边所有的美食，却只剩下回忆。

我上大四的那年，奶奶走了，爷爷记忆力一下子就大不如以前了。爷爷的三大“恶习”发展地越来越厉害，一是爱吃肉，二是爱喝酒，三是爱抽烟，但做美味佳肴依然是他永不变的情怀。记得他80岁的时候还登着自行车，从城里的南头骑到北头，买几斤肉回来，三下五除二就卤在了锅中，不知道放了些什么调料，顿时屋里就飘满了香气，然后慢悠悠地抽上几根烟等着卤肉出锅装盘，喝着小酒，看着电视剧，不知不觉一斤肉，八两酒就进了他的肚中，晚上他会准时给我打电话，永远念叨着“晶晶，我好着呢，你要吃好…”这几句话。可没过多长时间，就发现他打电话的时间不规律了，有时一觉醒来，我手机上会有几十个未接电话，着急打过去他会说，我没打这么多电话啊，我就是要给你说：“我很好，你要多吃饭啊！”我嗯嗯答应着，却不能体会他心里的孤苦。再后来，他就认不清人了，但还是会想起来给我打电话，我常常趁着假期回去陪他，给他换洗衣物，他躺在床上，曾经高大的身躯深深地陷在红色的毯子里，我说爷爷：“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他闭上眼睛不理我，但眼角却留下了泪水。有一天，他指了指他穿着的灰色中山服的上衣口袋，我就知道他想抽烟了，以前我总是挡着不让他抽，但这时我急忙递给他，心想爷爷只要抽得动，几包都行。爷爷缓缓地坐了起来，手颤颤地把烟放到嘴边，抽了两口就开始剧烈地咳嗽，他叹了口气，皱皱的干瘪的大手把烟掐灭就搁一边了，然后讲起十六岁跟着常书鸿当通讯员的事、讲着上山剿匪的事，讲着60年闹灾荒的事，还讲着79年敦煌发大水的事…我津津有味地听着，虽然以前不耐烦地听了很多遍，讲着讲着，他睡着了，像个孩子一样，再醒来，我想让他再给我多讲点，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时睡时醒了些日子，有一天父亲忽然打电话慌张地说：“爷爷不见了。”我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但爷爷已经卧床几个月了，会去哪里呢？秋天的凉风不时吹来，大家都分头着急地四处找着，一直到傍晚，还是爸爸最先找到了爷爷，我不知道爷爷怎么会去那里，怎么去的那里，也不知道爸爸怎么就能一个人找到那里，但确实是在离城几公里的雷音寺门口找着了穿得很单薄的糊涂的爷爷。我们谁都问不出爷爷去那里的原因，也不知道身上没带一分钱的爷爷是怎么去的，我只记得爷爷被接回来时膝盖上有血，还记得回来后他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就在那个秋天，他安然离去了。

去年秋天又去雷音寺，看着介绍说，这里原名叫解脱庵，此刻，我顿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耳边传来空灵又悠远的诵经声，湿润的双眼模糊地看着在瑟瑟秋风中飘荡着的落叶，就想到了归根。                 

                                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