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炒饭还是先炒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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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食神

内务府总管狄山方牵着一头大黑驴走到宫门口,他放下缰绳向着大黑驴背上的老者躬身道,只能送到这里了,张师傅往后多多保重。其时张金金正把酒葫芦放在鼻边嗅探着这御赐琼浆勾人心魂的奥秘,他连忙也抬起双手做了个躬身的动作说道,有劳公公了,公公也保重,咱们就此别过。说罢右手摆了下缰绳,左手又抄起酒葫芦向着宫门之外的世界走去。

狄山方刚转过身往回走就听他身边的小太监说道,这张师傅也真是奇怪,皇上念他侍奉先皇多年,特给的恩典,让他在大内的御马中挑一匹,好叫他快些回乡,谁想这张师傅挑了半天竟挑了头大黑驴!狄山方摇头笑道,张师傅这“食神”的可不是白当的,想是要物尽其用,到家以后还要做顿驴肉宴吃!小太监听了也捂嘴笑起来。

这天的太阳爬得慢了些,爬上来后劲头却似比平日都足,狄山方迎着太阳走了几步觉得刺眼便转过头避开锋芒,却见那执掌了御膳房二十多年的“食神”还没有走远,狄山方从身后望去,只见那两鬓上的几缕银发在京城的阳光照耀下依旧散发着夺目的光。狄山方回身小跑了几步朝宫门外喊道,宫里的酒后劲厉害,张师傅路上小心些。张金金没有回头,举起左手的酒葫芦摆了摆,喊道,公公放心,我家夫人千叮万嘱,骑马不喝酒,喝酒不骑马!

张金金听见了狄山方的调侃,却不以为意,两个太监懂什么呢!他们只会烂在这座宫殿里,永远不会有生命的乐趣。张金金骑着大黑驴向着南方的家乡走去,一边走一边将御赐的美酒向口中灌去。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这么畅快了。都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执掌御膳房二十多年,被先皇赐予“食神”之名,可说是把厨子做到极致了,可这满身的荣耀之外他也时常为生命的无趣而感到落寞,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出过京城了。纵然先皇那般圣明仁慈,他也时常觉得自己就像一匹被圈养在牧场的马,无论怎样奔跑都感受不到真正的快意。

先皇殡天了,新皇赐下恩典,张金金得以告老还乡,他开始感受到畅快了,不止为可以荣归故里,更是因为他的世界不再只是京城了。

内务府那帮太监懂什么呢?有诗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长安花开的时候哪里止千万朵?千万朵花便有千万种风姿,就是同一朵花,早晨与夜里、今天同明天也绝不是一模一样的。花不只开一日,人不只活一时,得意的时候便谓自己一日便把长安的花都看尽了,实际看到了什么呢?实在可惜。张金金这样想着便让家眷提前回故乡收拾准备,自己留在京城将后续流程办好,面对皇帝的恩赐却选了一匹大黑驴,要慢慢地荡回去。我可不要那高头大马,张金金想,我就要凭着这驴蹄慢慢地荡,好好瞧瞧这一路的风光,品一品各地的美酒佳肴。

张金金又痛饮了一口,忽觉天地开始胡乱地晃动起来,连忙将右手放在驴背上撑住身体避免自己摔下去。天地不再晃动后,张金金长舒一口气,右手又在大黑驴背上抚摸了两下,这驴背健硕无比。到底是宫里的驴,怕是比寻常的马还要健硕些,张金金心中默道。旋即又想起狄山方“驴肉宴”调侃,又在驴背上摸了一下,嘿嘿笑道,这太监说的话也未必都没道理。

大黑驴突然嘶吼起来,驴身先是在原地不停地蹦跶,而后左旋右转,张金金大叫不好伸手要去抓缰绳,健硕的驴背忽然向上用力一顶将张金金顶飞出去。张金金这时想起了妻子对他的叮嘱,心中叫道,诶呦!夫人!我骑得不是马!不是马!随即跌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炒饭县

炒饭县县令陆渐丰看着床上这个醒转过来的老人,近乎死寂的胸腔里又出现了跳动的感觉。或许上天并未抛弃自己,故而掉下一个“食神”来。陆渐丰端着茶水站在床边向这位关乎他前途性命的老人解释着发现他的经过与目前的现状。老人似乎仍未从昏迷的苦痛中完全挣脱出来,满脸的茫然又有些不可置信的神情。

炒饭县?这是什么地方?从没听说过,天下还有地方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张金金问道。陆渐丰连忙说道,罟州博音府炒饭县,这可假不了。下官便是县令。本州总督何大人曾多次进京面见先皇,想必大人是认得的。

张金金虽只是一名御厨,可天下各州他还是知道的,先皇在时地方官员进京多有赐膳,故而各州总督他大底也都认得,可他想了半天也不记得世上有个叫罟州的地方,更不认得什么姓何的总督,至于什么博音府炒饭县更是闻所未闻。

张金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张绵软的床榻上,对于昏迷前的记忆只剩下那大黑驴的嘶吼。正当张金金对自己身处何处十分茫然的时候陆渐丰走了进来,说今天一早衙役发现他躺在县衙门口,又说这是什么罟州博音府炒饭县。张金金觉得脑子又晕起来了,只能在心中暗骂那该死的大黑驴究竟害自己到了一个什么鬼地方?

关于大黑驴陆渐丰说从未见过,衙役发现张金金时便只有他一人。陆渐丰在张金金的包袱里发现了他归养的公文才知道了他的身份,随即派人去禀告知府申大人,相信快的话后日便会来迎接他了。

张金金听了靠在床上,觉得自己原本便想游览沿途各地,也罢,正好让这申大人安排人带他好好看看这博音府的风光。想罢便向陆渐丰问道,你们这儿叫炒饭县,是炒饭特别有名吗?陆渐丰回道,下官也是去年年末方才调任到这儿的,只听说是因当年太祖皇帝曾在这吃过一碗炒饭,后来这里便叫做炒饭县了,至于其中的细节下官也还不清楚。不过眼下炒饭确是本县最红火的产业,大大小小的炒饭馆在本县开的到处都是,本县的百姓尤其是年轻人也都衷于吃炒饭......说到这里陆渐丰停了下来,他瞧了一眼坐在床上的老人,见他饶有兴趣,便附身将手中的茶又递了上去,笑眯眯地说道,恰好明日便是本县一年一度的炒饭大赛,大人若有兴致可以莅临品评指导。

炒饭大赛?这又是什么?张金金问道。

陆渐丰回道,炒饭大赛是本县一年中最重大的盛事,甚至比过年还要重要。本县各大炒饭馆根据一年的业绩,由官府审核排名,最终由头两名进行一次现场的比拼,胜者便是今年的炒饭王。为了公允,评审历年都由官府担任,今年便是下官了。陆渐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不瞒大人,下官就是一介读书人,平常对于饮食也不慎讲究,对于这烹调之道实无钻研。所幸大人您亲临本县,下官想不如就有大人担任今年的评审,相信大人做出的品评定能让人信服。

张金金笑道,也罢,我既然来了,左右也无事,便替你做这个炒饭大赛的评审。不过陆大人,都说民以食为天,孔孟之道自然是为官之要,可这烹调饮食之事也不能小觑了。当年先皇便深谙此理,故而曾多次召各地名厨进京烹制民间时下流行的菜式,以此了解百姓的生活状况。至于菜色口味每次先皇都交由我来品评,朝中皇亲国戚、大小官员也莫有不服的。

陆渐丰听了连忙称谢,又说能借此机会一睹“食神”风采是本县百姓之福。

话说了半响,张金金问有没有吃的,陆渐丰这才想起张金金苏醒至今仍未进食,帮让厨房生火,自己则称要为明日的炒饭大赛做准备,约定好明日一早与张金金同往赛场便退下了。

太阳穿过一片片白云向西边落下,正如它从东方升起时将光撒向人间,落下的时候它也要收走一切的光明以便让所有的生灵都记住它是世上唯一的太阳。人类,太阳最忠实的拥趸,好像没有太阳人类就没有一切,人类永远赞美太阳。屋子里的光明也一点点被收走,黑暗吞噬掉屋子里的一切,只留下屋门处的一片银白。那是月光,月亮留给人类的希望——没有太阳人类也可以去拥有,没有太阳人类依然可以存在。

张金金看着那一片银白,闻到一股米饭的香味飘来,他想自己怕是饿糊涂了竟从月光里闻出了饭香来。他走下床循着香味朝门外走去,他闻出这股香味实际是由米香、蛋香、葱香、油香混合而来,难得的是每种香味的恰到好处,极和谐地糅合在一起,丝毫没有油腻刺鼻之感。他刚走到房门口,一个中年男子正捧着那香味走进来,来人是陆渐丰家中的伙夫老金,他的手里端着一盘蛋炒饭和一支蜡烛。张金金连忙抢过蛋炒饭,他饿急了,只几口便将炒饭一扫而光,老金接过盘子准备要走却被张金金叫住,张金金借着蜡烛带来的光明将老金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他一张国字脸,黝黑的皮肤,小小的眼睛,不过三四十岁的样子头发已经花白,张金金问道,这蛋炒饭是你炒的?老金点点头。

蛋炒饭制作简单,七八岁的孩童看父母炒一遍自己便也能做,然而正因其简单,要炒得出众便更显难得。方才这碗蛋炒饭,米饭软硬恰到好处,鸡蛋香甜,蛋香里裹着米香,米香上附着蛋香,又有油香、葱香辅之,和谐之至,浑然一体,张金金自问自己来炒怕也不过如此了。他对老金说道,嗯,不错。你参加过那个炒饭大赛吗?

老金笑道,大人说笑了,我这样的人上不了台面的。陆大人能收留小人,让我混口饭吃已经很好了。

张金金心中叹道,真是山外有山,难怪叫炒饭县,这小小一个伙夫炒出来的饭便有如此水平,那些炒饭馆里的厨子必定更是卧虎藏龙了。心中对明日的炒饭大赛更有了些期待。他又向老金说道,你是本地人吗?我听陆大人说此地叫炒饭县,是因为太祖皇帝,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老金点点头说,小时候阿爷给我讲过。随即为张金金讲述起来。据说当年太祖皇帝巡幸天下,所到之处百姓皆会奉上当地特产、美酒佳肴以谢太祖皇帝结束乱世、平定天下的恩德。然当时天下初定,本县历经战乱,百废待兴,太祖途经本县时,本县上下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献给太祖皇帝。这时有一位老先生掏了家中仅存的两枚鸡蛋,又有几位乡人凑一把米、一勺香油,炒了一碗蛋炒饭献给太祖皇帝。太祖皇帝将这碗炒饭吃得干干净净,随后说道,这炒饭不简单。当即下旨免了本县三年的赋税。自此本县百姓无不对太祖皇帝感恩戴德,又都说那碗炒饭神奇,遂将县名改为“炒饭县”。

第二天张金金起得很早,他感到神清气爽,毫无疲乏、眩晕之感。老金为他端来一碗白粥和一碗炒鸡蛋,白粥平平无奇,而这炒鸡蛋炒的柔嫩鲜香,葱、油、蛋三香依旧调得恰到好处,张金金点头道,越是简单的食材越显功力,不知道今天这炒饭大赛会让我看到怎样的炒饭?

老金听了眼神一动,问道,我听陆大人说大人您今日要替他做炒饭大赛的评审,大人您有把握吗?

张金金哈哈大笑,说道,想当年各地名厨进京献菜互相之间其实也多有比试之意,先皇皆交由我来品评,这些所谓名厨以及各个达官显贵无不信服,你们这小小一个县的炒饭大赛不在话下!

对,您是“食神”大人,老金喃喃说道,今年或许能顺利吧!唉,去年那王县令,若不是知府申大人及时赶到,只怕命都保不住。

张金金听见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正要再问,却听门口传来轻咳声,老金连忙退了出去。炒饭县县令陆渐丰站在阳光里,用力地微笑。


炒饭团

传说天上曾经有十个太阳,它们一齐将光明撒向人间,人间承受不了如此多的光明,一切的生灵都被炙烤。于是,又是传说,一个叫后羿的人射下来九个太阳,只有一个太阳留在天上。人间依旧享有光明,人类又开始赞美太阳。后羿射下的是哪九个太阳?留在天上的太阳又是哪一个?后羿是否知道又或者是否有人告诉过后羿他要射下哪九个太阳,留下哪一个太阳?留下来的太阳撒下的光明与被射下的太阳撒下的光明是同样的光明吗?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它为人间撒下光明,滋养一切生灵。人类赞美太阳。

炒饭县的街道与张金金想象中大不相同,除了在县衙门口看到了几块已然开裂的青砖,其余满目都是破旧脏乱,不过走了几步鞋子上便沾满了泥灰,他一边走一遍将鞋子往地上蹭,希望将泥灰蹭掉,没想到泥灰越蹭越多,黑色的鞋子竟成了灰白。张金金看向走在身旁的陆渐丰,觉得既然年年都能搞什么炒饭大赛,为什么不把道路修整一下呢?又想到陆渐丰也不过是去年年末方才到任的,怕也是萧规曹随,顺应民俗,倒也不能苛责于他。

又走了几十步,张金金开始感到奇怪,街道依旧脏乱破旧,两旁出现的炒饭馆却一间比一间华美,有的气势宏伟、金碧辉煌,有的净洁雅致,素而不简,大大小小、各种样式的炒饭馆遍布整个县城,穿着花花绿绿各色衣服的百姓们穿行期间显得十分热闹。

张金金在一间三层高的炒饭馆前停了下来,见其上皆覆琉璃瓦,一串金色的风铃悬挂在屋檐之下发出悦耳的声音,门前立着两根合抱粗、金丝楠木制成的圆柱,其上所雕花鸟鱼兽栩栩如生,显是出自名家之手,大门之上悬挂一块牌匾,牌匾之上用金漆写了“潇堃楼”三个大字,繁华之盛非先前所见炒饭馆可比。

大人请看,这潇堃楼便是今日炒饭大赛要参赛的一方,陆渐丰指着牌匾说道,另一家则是城南的绽才居。

张金金看着陆渐丰,他依然对着自己用力地微笑,张金金忽然有种沉重疲惫的感觉,看着陆渐丰对着他笑,他想起了方才老金没有说完的话,终于向陆渐丰问道,去年的王知县是怎么回事?去这炒饭大赛还能有性命之忧?你莫要瞒我!

陆渐丰收起笑容,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泄去了,整个身体松了下来,缓缓地向张金金说道,大人您看看这街道上大大小小的炒饭馆,除了门面装潢外,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陆渐丰来回扫视了两遍,皱眉道,是人?不,是人身上的衣服!每个炒饭馆进出的人都只穿同一种颜色的衣服。

陆渐丰点点头,说道,这些炒饭馆每年所谓的比拼业绩,实际比得是炒饭友的数量多少、炒饭团的规模大小。所谓炒饭友指的是忠于某一炒饭馆的客人,忠于一个炒饭馆,只光顾这一个炒饭馆,便是这个炒饭馆的炒饭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炒饭馆都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颜色,每个炒饭友便要穿上自己所属炒饭馆的颜色的衣服,比如这潇堃楼便是黑色。张金金看着潇堃楼进出的人,不论衣服适合材质款式,果然一律都是黑色。陆渐丰继续说道,店家自然乐于看到自己的炒饭友越来越多,慢慢地他们也开始主动的想办法将其他店的炒饭友吸引到自己这边来,对于炒饭友而言倒也简单,换件颜色不同的衣服,换家炒饭馆便是了。有些店家的炒饭友便越来越多,人多成团,便谓之炒饭团。

那这些炒饭馆凭借什么吸引炒饭友呢?口味么?张金金问道。

陆渐丰回道,起初自然也都钻研口味,但是在口味上下功夫,一是众口难调难以把握,再则到底需要有厨艺精湛的师傅用心去钻研,时间一长很多炒饭馆都发觉见效过慢,受益过小,便多开始想其他的法子,有些便像这潇堃楼把门面装潢搞得金碧辉煌,用各种名贵精致的餐具,请戏班子来助兴,让人觉得好看、上档次;有些买来各种名贵罕见的食材,一些炒饭友也不论口味如何,一见菜单式这些食材便道店家用心;有好些号称请了名厨掌勺的,呵呵,光是自称当年那位给太祖皇帝炒饭的老先生的传人的便有十余家;还有到别的炒饭馆偷师的。总之慢慢地每家炒饭馆想的几乎都是要想尽办法让自己的炒饭友越来越多,炒饭团规模越来越大。

张金金又问,可是对于一家饭馆而言味道终究才是根本,这些炒饭馆如此本末倒置,不在口味上下功夫,或许一时能哄得住人,可时间一长能口味不对怎还能留得住人?

陆渐丰摇头道,你要说只是店家舍本逐末,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食客发现口味不对,不再来这家店便是了。可是最奇的便是这些炒饭友同样不在乎口味,而且许多炒饭友一旦认准了一家炒饭馆便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忠诚,好像上至国家、下至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及炒饭馆的重要,凡有一点可能损及炒饭馆利益的,他们几乎可以拼命。我虽对烹调饮食之道不甚讲究,却也知众口难调,个人的口味自有不同,可很多的炒饭友他们偏要搞出个高下之分,都觉得自家的炒饭馆必须是最好的,若有人拿别的炒饭馆来比较,他们便非要争到赢为止。如此炒饭团与炒饭馆之间互不相服,便多有争吵斗殴之事。一些炒饭团成天盼着其他炒饭馆倒闭,仿佛如此便显得自家的炒饭馆厉害,有些炒饭团还会特意坐在不服的炒饭馆门前,见有人进出便仍以臭鸡蛋与烂菜叶,更有甚者,竟在市井之间散步谣言诋毁其他炒饭馆,光是今年年初就有五六家炒饭馆因为使用罂粟的谣言而倒闭。

张金金听完心中一凛,忙问,那王县令......莫非也是因为炒饭团?

陆渐丰叹道,去年炒饭大赛的双方是绽才居和徐饭记,王县令担任评审。据说王县令先说绽才居炒的饭好,徐饭记的炒饭团不服,大呼王县令不公,于是又吃了一口后改口说徐饭记的好,又引得绽才居的炒饭团不满,双方皆道王县令偏袒对方越吵越凶直至竟上台将王县令痛打了一顿,若非申知府带人及时赶到,只怕是要被活活打死。

殴打朝廷命官,这罪名可不小,申大人是如何处置的?张金金问。

陆渐丰冷笑道,处置?能怎么处置?刚开始抓了几个王县令能明确指认殴打他的人,其余人的便无法处置。人家不过喜欢一个餐馆,你能说他有什么错?就是翻遍本朝律法也定不了什么罪。再者,每年参加炒饭大赛的炒饭馆,其炒饭团人数加在一起都得超过本县一半的人口,贸然处置只怕会造成民变,据说申大人和总督何大人商量过后,决定不做任何处置,便是起初抓得那几个人也不过打了几板子就放了。可怜那王县令吓得大病一场,而后辞官离炒饭县而去。这才把我调到了这里。

陆渐丰说完长叹一声,转身向张金金深深作了个揖,说道,不瞒大人,对于今年的炒饭大赛我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申大人也不过多派了十几个人给我,顶不了什么用,若是再出现如去年那般的情况,我恐怕难逃一劫。谁想到大人您竟在这时来到本县,我便想借您这“食神”的名头震慑一下那些炒饭团,二来我也确实有让您作“替罪羊”的意思。唉,都说生死由命,这终究是我的劫数,大人您既知道了,便回我家中去吧,申大人不日便会派人来接您了。我自有我的命数。

张金金听了半晌不语,忽然紧握双手,看着陆渐丰正色道,你放心,这件事我是当仁不让的。先皇赐我“食神”的称号,不只因为我菜烧得好,更重要的是先皇看见了我的“用心”。烹调饮食之道最重要的便是“用心”。我“用心”做菜,先皇才会喜欢吃我做的菜,我也就知道先皇在“用心”尝我的菜,往后便会更加“用心”。就好比家中子女第一次为父母做菜,无论菜烧的怎样,父母心中都会欢喜,因为父母看到了子女的“用心”,子女看到父母“用心”尝自己的菜心中同样会觉得欢喜,往后便会越烧越好。烹饪看似小道,其实每一道菜都有可能将做菜的人与吃菜的人的心连在一起。先皇召各地名厨进京,只要他们做民间时下流行的菜式就是要看一份“心”。只有天下太平,老百姓日子过得好,厨子们才会在民间常见的菜式上用心。如有尝到有问题的菜,先皇便会相应的派人去地方上调查民情,这便是先皇的“用心”。当年那碗蛋炒饭不见得炒得有多出色,但是太祖皇帝看到了百姓的一片心,自然也会“用心”对待百姓。可如今按你所说,全县上下都没了这份心,炒饭馆不用心炒饭,那些炒饭友、炒饭团更不会用心去尝,投机取巧,不知根本,这样的风气若是从这里传出去,只怕天下都要乱了。我虽只是御厨,还已归养,但当今圣上并未夺我“食神”称号,此风即是由饮食而起,我自是当仁不让的!

张金金说罢抓起陆渐丰的胳膊大步向赛场走去。这一天的太阳格外耀眼,万里无云。


炒饭大赛

炒饭大赛的赛场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张金金和陆渐丰在两名衙役的护送下方才上了台。台上正中摆了一张长桌、两把椅子,是评审张金金与县令陆渐丰的座位,左右两边分别安置了两副灶台,各有一名厨师站在其间,左边的厨师穿黑衣,右边的厨师穿白衣。张金金朝台下望去,只见台下已被分为黑白两色,左边俱是穿黑衣的人,便是方才见过的潇堃楼的炒饭团,右边穿白衣的则是绽才居的炒饭团,双方人数相加目测至少有两三百人,一条灰线划在黑白之间,不偏不倚将黑白双方分开,那是一堵矮墙,是陆渐丰为避免双方争吵临时砌的。

张金金小声向陆渐丰说道,这绽才居皆穿白衣,不怕不吉利么?话没说完便被陆渐丰踩住了脚示意其慎言。

比赛时间一到,陆渐丰起身向百姓们宣布比赛开始,并介绍今年的评审是先皇亲封的“食神”张金金,刻意没有说张金金已经归养。介绍完毕,台下鸦雀无声。陆渐丰接着分别介绍双方厨师,台下立时掌声雷动,欢呼声迭起,黑起白落,虽隔着灰墙,双方也誓要己方的声音盖过对方。张金金一脸藐然而笑,心道,一群中了邪的乡巴佬!

比赛开始,只见右边绽才居的灶台旁不断有食材送来,张金金定睛一看,均是鲍鱼、海参、熊掌、鹿茸之类的名贵食材,绽才居的厨师唰唰几刀将所有食材切成小丁,起火下锅,霎时间各种香味飞扑而出,台下白衣的炒饭团欢呼喝彩起来,皆谓胜券在握。张金金闻着这扑来的各种香味,想起了昨晚老金为自己炒制的那一碗蛋炒饭,如果说那一碗蛋炒饭的香味是浑然一体,得和谐之道,那现在绽才居得香,则是各香各的,只给人不谐之感。张金金摇摇头,心中清楚再名贵的食材,如此这般也是炒不出好吃的饭的。

绽才居方才下锅,另一边便传来“唰唰”声,潇堃楼得黑衣厨师已炒起饭来。潇堃楼得锅子、锅铲具有纯金打造,只见黑衣厨师将金锅颠起,米饭在空中不断飞起落下,张金金惊奇地看到飞起的一粒粒米饭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耀下竟隐隐发光。台下传来一片赞叹声,随即又转为向白衣炒饭团的叫喊声,仿佛胜利的天平已导向他们。这时另一边又传来叫好声,只见白衣厨师双手持锅,用力向上一挥将米饭挥到空中,随即大喝一声把铁锅往空中抛去,铁锅在空中一丝摇晃都没有,平稳地直直向上飞去,正遇着坠落的米饭。将米饭收回锅中一起落下,被白衣厨师稳稳接住。白衣厨师舀起一大勺调料倒入锅中,手中锅铲飞快翻动,整个过程没有一粒米饭洒出。白衣厨师如此重复五六遍,引得炒饭团连连称赞,然而终究极耗体力,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随着铁锅飞起落下,调料味愈发浓烈,将先前各种食材的香味盖过。随即又与一股焦味混在一起。张金金看着台下依旧叫好不断的白衣炒饭团不住摇头,转头看向另一边潇堃楼的炒饭已然装盘,洁白的米粒,金黄的炒蛋,碧绿的葱花。在阳光下依旧隐隐闪烁,张金金觉得胜负实在是明显不过。

两盘炒饭被摆到张金金面前,张金金撇了一眼绽才居的炒饭,有三分之一的米粒已然焦黑,其实这场比赛已经没有试吃的必要,潇堃楼只要能把饭炒熟便已经取胜了。他听了陆渐丰有关炒饭团的讲述,对于双方炒饭的预期早已大打折扣。可怎么也没想到,绽才居作为全年业绩前二的炒饭馆,在这样一场重要的比赛里,竟会把饭炒成这样。更让他奇怪的是台下的白衣炒饭团面对这样一碗糟糕的炒饭却依旧那样满怀期待,不断叫好,这个炒饭团莫非真是中了邪?

绽才居的炒饭已经没有试吃的必要,对于潇堃楼的炒饭,张金金却充满期待,他自问自己绝不能把饭炒得如此好看。他也有些疑惑,因为这样一份精致的炒饭,他从头到尾竟没有闻到过一点香味,原本以为是被绽才居这边过于浓烈的香味盖住了,可现金放到了眼前,却依然没有闻到一点香味。张金金很想知道这炒饭是什么味道,他把筷子插进炒饭里,突然“咦”了一声。陆渐丰转头看来,却见张金金用筷子夹着一粒米举在半空中,那粒米洁白无瑕,又分别夹起一块金黄的炒蛋与碧绿的葱花,而后看着潇堃楼的黑衣厨师问道,这是什么?

黑衣厨师道,这炒饭便是本店的“金玉满堂”。

张金金冷笑道,“金玉满堂”?好一个“金玉满堂”!说罢便把筷子扔在了桌上。

陆渐丰见状连忙上前询问情况,张金金将盘子递给他,他便抓起一口往口中塞去,只嚼了一口便全数吐了出来。原来这洁白无瑕的米饭实际上是一粒粒细小的玉石。金灿灿的炒蛋是小块的碎金,碧绿的葱花则是翡翠,这碗炒饭精致、好看却不能吃。

台下的炒饭团已经有些焦躁起来,陆渐丰急切地向张金金问道该怎么办,他是必须要给出一个结果的。张金金起身缓缓走到台中央向台下喊道,各位炒饭县的父老乡亲,在下受陆县令邀请担任贵县炒饭大赛的评审,荣幸之至。我以为做菜最重要的便是“用心”,只有“用心”方能做出好菜。当年太祖皇帝说那一碗炒饭不简单,便是看到了贵县的“用心”.......

让你来平胜负的,你倒是快说结果啊!说什么太祖皇帝,和今天的比赛有什么关系!张金金未说完台下便有人喊道,双方炒饭团也都立时附和起来。

面对台下骚动渐起,张金金的思绪被打乱了,从前在御前评菜,满朝文武官员、皇亲国戚哪怕是先皇都未曾有人打断、质疑过他。原本他想着只要把太祖皇帝搬出来,再凭着自己“食神”的名头以及多年御前评菜的经验有理有据地进行点评,自然可以压服炒饭团,到时候自己再苦口婆心地说些要注重烹调饮食本身之类的劝诫,眼前这炒饭大赛便也过去了。等自己还乡之后再上书朝廷,请朝廷派来能吏名儒整治这炒饭团之风。然而当他看到双方厨师炒出了这样两份饭而炒饭团中竟没有半个质疑的人,他便觉得这已经不是烹调饮食之道能够解释的了,台下这些人竟似乎连太祖皇帝都不在乎了!中邪了,张金金心中念道,这个县的人都中了邪了!

张金金环顾擂台,四周都被炒饭团围住,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满与愤怒。陆渐丰和两个衙役已走到台边努力安抚炒饭团的情绪,张金金看着陆渐丰用全身的力气将笑容挤到那张不大的脸上,双脚不住地抽动,不断向众人强调这是先皇亲封的“食神”。陆渐丰依旧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食神”的名头上。张金金想起了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王县令,脑子里嗡嗡地响,握紧双拳厉声说道,我以为这两盘炒饭都丝毫不见对“炒饭”本身的“用心”,连品尝的必要都没有!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陆渐丰愣了一会儿便跑过来拉张金金的衣袖以免他再说下去。

“你连尝都没尝一口凭什么下的结论!这么大的本事吗!”

“什么叫没有用心!你没看到我们的厨师有多辛苦吗!他准备了多少食材,流了多少汗!你连尝都不尝就说不用心!”

“不用心能炒出这样好看的炒饭吗!有本事你炒一盘出来看看!”

一块烂菜叶飞到张金金头上,张金金觉得脑子的嗡嗡声越来越响,身上的血越来越热。他不管陆渐丰的拉扯,拨开头上的菜叶继续喊道,“用心”不是摆一堆破石头上来,中看不中用!也不是拿个锅子上来耍杂技!是要用心地去做菜!

炒饭团的声音越来越响,陆渐丰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张金金,他不知道这个老头哪里来的力气,站得那样稳。张金金瞪着台下几乎要冲上来的炒饭团,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得力量,但他知道自己是先皇亲封的“食神”,这中了邪般的炒饭团之风已经不是烹调饮食之道可以解决的,但“食神”要忠于烹调饮食之道。

正道张金金做好了炒饭团即将冲上来的准备时,炒饭团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从人群中走出来,陆渐丰一瞅知道此人名叫韩大富,是县中巨富,同时也是绽才居的资深炒饭友。韩大富向张金金作了一揖说道,“食神”大人,本县父老乡亲并不愿为难于你,只是这炒饭大赛本是要决出今年的炒饭王,您作为评审连尝都不尝就把两碗炒饭都否了,我以为不管怎样也应该给我们一个结果。您说两碗炒饭都不够好,可这毕竟是比赛,两者之间总要更好更差,您只要告诉我们哪一碗更好,选出了今年的炒饭王也就是了。

张金金看看韩大富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又转头看向陆渐丰,陆渐丰不断向自己使眼色示意照韩大富说的做。张金金摇头苦笑,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太阳大而刺眼,照得他眼睛疼,他离开京城的那天,京城里太阳一样大而刺眼。张金金缓缓说道,烂就是烂,两个都烂,不能因为其中一个更烂就非说另一个好。我来到贵县一共有见过三盘炒饭,这两盘都不行,另一盘是陆大人的伙夫老金炒的,那盘炒饭炒得“用心”、好吃,非要评一个炒饭王,我便选老金。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韩大海冷冷笑道,难怪你连尝都不愿意尝我们两家的炒饭,定是和官府串通好了要捧这个叫老金的!拿了炒饭王,便好欺骗别家的炒饭团,把众家的生意都抢了去!我说怎么这么巧,炒饭大赛前一天来了个什么“食神”,我看这个“食神”根本就是假的,是这个姓陆的狗官找来的骗子,来骗我们老百姓的!

黑白两色的炒饭团忽然像是齐了心,一齐高喊着“骗子!狗官!”向台上涌来。张金金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惨叫,回头看去陆渐丰和几名衙役已被淹没在黑白的人群里。张金金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肚子上传来的剧痛,一个黑衣大汉给了他重重的一拳,黑色白色的人不断向他涌来,无数的拳头和脚向他袭来。天空逐渐被黑白色的人群笼罩,张金金的知觉只剩下了疼痛,他始终用手护住脸只露出眼睛努力避开那一颗颗黑色、白色的头颅向天空看去,太阳依然挂在天上撒下光明与温暖,直到他头重重地挨了一脚,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白......


先炒蛋还是先炒饭

小镇上有很多人都看到一身酒气张金金是被一头大黑驴驮回家的,大黑驴抖了抖身子将张金金扔在家门口后便欢快地跑走了。又有很多人都听说张金金醒来后在搓衣板上跪了整整一天,又给妻子写整整十张戒酒的保证书。人们于是都笑张金金,大名鼎鼎的“食神”好不容易跪完了皇帝,结果还要跪老婆。张金金从不愿承认这件事,他说自己的妻子温柔贤良,自己说东她绝不会往西。

张金金的发小徐立毅每次听到这样的传闻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张金金醒来的那一天,他听说消息便带着小孙女去探访多年不见的老友,结果一进门便看见张金金跪在一块搓衣板上痛苦地扭着身子,他向张夫人问好之后便去调侃了几句自己的发小。谁知张金金不恼也不笑,一脸严肃地问道,老徐,你是我们镇读书最多的人,可知道有个罟州博音府?

徐立毅摇头道,天下十三州,绝没有什么罟州,那什么博音府也从没听过。

张金金喃喃道,那炒饭县也是没有的?我看未必,天下之大谁说一定就没有一个炒饭县?

徐立毅有些莫名其妙,便问张金金是不是酒还没醒,刚提到“酒”字,张金金全身一抖忙向徐立毅使眼色。这时徐立毅的小孙女走过来,她看着张金金跪着扭动身子的样子就觉得好玩儿,嘻嘻地笑。张金金摸摸她的头笑道,你好呀,你也来看爷爷啦。

徐立毅的小孙女笑嘻嘻地问道,阿爷说张爷爷是“食神”是真的吗?

张金金扬头道,当然是真的,爷爷以前可是给皇上做菜的!

徐立毅的小孙女又问,张爷爷可以叫我做菜吗?

张金金哈哈笑道,当然可以,丫头想学什么菜,爷爷什么都会做!

徐立毅的小孙女说,前两天我想给阿爷做蛋炒饭吃,爹爹和娘亲说教我,爹爹说要先炒蛋,娘亲说要先炒饭,然后爹爹和娘亲就吵起来。张爷爷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先炒饭还是先炒蛋,好叫爹爹和娘亲不要吵了。

张金金低头想了想说,这个.......爷爷也不知道。

徐立毅的小孙女听了便跑到徐立毅身边牵起徐立毅的大手说道,爷爷我们走吧,这个张爷爷不诚实,吹牛,明明说什么菜都会烧,结果连蛋炒饭都不会!

张金金听了只能苦笑,眼看徐立毅被小孙女拉着走出了屋门,忙喊道,丫头,只要是你“用心”炒的,不管先炒饭还是先炒蛋你阿爷都喜欢的!

小孙女拉着徐立毅的手向屋外走去,云朵轻轻飘来遮蔽了阳光,张金金看到徐立毅在哈哈地笑,笑得暖而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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