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声明:本文参加“423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01
光线忽明忽暗的土胚房里,头发灰白,身形消瘦的老人隐坐在门后的阴影里,险些与凹凸不平的黄泥墙体融为一体,整个画面萧索苍凉。“吱~吱~”,走动在放置得不太整齐的木板上发出的细长的声音,并没有惊动发呆的老人。
这是一栋老式吊脚楼,一楼养牲畜,二楼住人。隔着木板也能听见楼下牛嚼草和猪砸吧嘴的声音,隐约间还有一阵阵特属牲畜的闷臭味,透过木板间的隙缝传了上来。
我对着目光空洞,思绪飘远的老人,试着喊到:“阿奶?阿奶?我们要回去了。”
“啊?哦,好好好。”老人由刚才迷茫呆愣的状态回过神来,脸上立即挂着灿烂的笑容,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似扯出一朵绚丽的花。又略带讨好的说道:“好走啊,下次放假有空再来阿奶这里玩。”
她一句话没说完,我神情变得微妙。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会来。阿奶是个精明的女人,神情同样有了变化,脸上的笑变得有些牵强,却依然略带期盼的看着我。我心头猛一跳,下意识转开视线,为了早点逃脱这个令人尴尬的场面,连忙低下头笑着应承:“嗯嗯嗯,有空就来。”笑容很假,假得连脸部肌肉都以僵痛抗议。
我说完便飞奔下楼,逃一样的跑出了这个昏暗沉闷的土胚房,眼角瞥见阿奶随着我的目光正好收回,继续盯着昏暗的房顶发呆。
这是一对亲祖孙,相处模式却令人浑身不自在。
02
当蓝熙远问我“姐姐,清明回不回来给我们爷爷扫墓?”的时候,我脑海里闪过的便是上次离开的场景,突然有些心疼那个在大山里待了一辈子,辛勤劳苦的老人,毫不迟疑的答应了。
但我有些反感他特意强调“我们爷爷”这个词,这就意味着,他把养育了我二十年的爷爷奶奶称为“姥爷姥姥”,我不承认。
我爸的老家,把“奶奶”唤作“阿奶”,“爷爷”叫做“阿爷”。而我妈这边,“奶奶”叫“阿婆”,“爷爷”叫“阿公”。
我爸是个倒插门的女婿,所以我从小在我阿公阿婆的膝下长大,自然把他们当做爷爷奶奶来亲近。偶尔过年去我爸那边,对两位老人也是喊阿爷、阿奶,爷爷奶奶的意思。这样,我就有两个爷爷,两个奶奶。
在我懂事之前,我从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即便有不怀好意的邻居取笑我:“你叫什么阿公阿婆嘛,你应该叫外公外婆。”爱钻牛角尖的我也会对他们怒目而视,理直气壮的说:“不!他们就是我的阿公阿婆。”
也许是很少回去的缘故,我从小到大一直和阿奶亲近不起来。老家的位置在大山里,小时候交通不便利,从我妈这边出发,班车绕了一天的盘山公路才到寨子的山脚下,下车后还要爬一个小时的山路才到家门口。我晕车晕得严重,所以每次都不愿意回去。好在我爸妈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天南地北的飘荡,给人打工,好几年都不回家的情况也有,所以我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
当然,晕车不是我不愿意回去的主要原因。
记得那一年,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计划生育严得很,我妈为了生我弟,躲在山里的阿奶家。我爸带着我颠簸了一天的山路回山里,本来打算让我多住几天。
可惜我是个既没安全感又认床的人,呆不了几天就闹着回来了。按照当地的习俗,小孩到家里来是要给红包讨吉利的。我是阿爷的第一个孙女,又很少回去,难得回来一回,阿爷高兴极了。笑眯眯的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老式木箱,翻出了一个黑布包袱,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零钱。阿爷拿出里面最大的一张交到我手里,然后又把余下的小心翼翼的包好。阿奶此时急忙从屋外冲了进来,手上拿着二十块钱,喊道:“老头子,等一下,我这里有零钱!我这里有零钱!”
于是,我便茫然的看着阿奶不顾阿爷的阻拦,抢走我了手上的大红钞子,换成了二十块。心中虽然有些失落,却也没有觉得她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土胚房里边的所有房间,都是用竹席和木板隔开的,阿奶好这么大动静,外间的人自然猜出了事情的经过。我当时对金钱没什么概念,所以也没在意,倒是我爸黑着脸进屋,把我抱下山了。把我送回阿婆家时,谈起这件事情依旧愤怒不已,直埋怨阿奶小气。
我阿婆倒是没说什么,事后只是捋着我的头发,心疼的叹气:“哎,去了这么好些天,换洗的衣服也没来得及带,你阿奶也舍不得给你买一套衣服?才几天而已,就要跟个小乞丐似的,又脏又瘦。”
我那时没明白其中的关系,心中疑惑,甚至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和阿奶又不熟,她为什么要给我买衣服?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和我不亲近的人不必对我好。
那是我记事后第一次去阿奶家,那时的我一直觉得大人做的事都应该是对的,所以不明白他们在怪罪阿奶什么。因为不解,所以一直记得。
后来我弟被接到阿婆这边抚养,隔个两三年回去探望阿奶时,拿到的依然是她找零后的红包,五块十块不等,别说车费,能得一碗粉的钱就不错了。不会花钱之前,弟弟只是因为不习惯住山里才不想回去,懂事以后,每次一提到要他回去看看阿奶,他总是一脸烦躁:“姐姐,我不想去,我觉得阿奶根本不爱我们。”
其实,我也有同感,所以我也同样不想回去。红包的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态度让我感觉到,她没有把我当亲人。在我的印象里,中国人都是好面子的。
我阿婆这边并不富有,但是每次有亲戚带孩子来家里,如果是第一年来,阿婆会封一个大红包,里面装了一两百,以示重视和祝福。一两百对现在来说啥也做不了,但是对十几年前的农村来说,那是大钱。
金钱不是衡量亲情的标准,但是如果连金钱都不舍得投入,还怎么谈论感情?
或许也是我爸入赘到我妈这边,我们和她不亲近的缘故。但如果阿奶连表面的友好都不愿意维持,让我们这些在外养大的子孙如何放下心中芥蒂,与她亲近。
早些年的时候,我和蓝熙远在县城读高中,他总是央求我:“姐,有空回家看看阿奶吧。”我每次都应承下来,却一次都没单独回去过。除了过年以及重大节日,那些无可避免的日子。那个山里有我的亲人,却对我没有一点亲情,回去后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只会使彼此尴尬。
03
其实,阿奶也是个可怜人。阿奶有五个儿子,却没一个成气候的。我爸排行老二,二十来岁时经人介绍,找到了家住“平原”的我妈,从此远离了那座大山,很少再回去。
我大伯身体不太好,30岁时才娶了隔两条山沟,精神状态不太好的大伯母当老婆。可惜40岁便英年早逝了,就在我阿爷离世后的两个月。大伯母从此疯疯癫癫,独自跑回娘家,不久后又嫁人了。只比我小三个月的蓝熙远成了个没父没母,缺乏管教的孤儿。那一年,我们还没小学毕业。那一年,阿奶第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在失去丈夫的两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