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着瓦檐,溅起细碎的水花,屋内的土炉却烧得正旺,火苗在炉膛里跳跃,像一群不安分的小精灵,将整个屋子染成暖橘色。奶奶坐在矮凳上,粗布围裙裹着膝盖,手里捏着一团泥,慢悠悠地转着陶轮,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民谣,调子悠长,像从很远的山里飘来。我蜷在炉边的草席上,手里攥着半块炭条,在废弃的木板上胡乱涂画,心思却早被屋外的雨声勾走,满脑子都是雨停后,屋后竹林里那窝刚孵出的雏鸟。画画?奶奶瞥见我地上的涂鸦,只是轻轻一笑,那笑容里藏着话——在她心里,比线条色彩更重要的,是教我立身的本分。
“这孩子,心是活的,”她曾当着我的面对父母说,声音不高,却像山涧里的石头,沉甸甸的,“就是心性太浮,像风里的草,该压一压了。”这话听着像夸,实则早已点在了父母心上——是长辈对后辈未尽教化之责的温和提醒。奶奶不愿我继续轻飘下去,尤其阴雨连绵、天地闭合时,她便用这些老话、这些泥巴里的道理,像编竹筐一样,想把我这根野藤,编进安稳的日常里。
她常说:“心要稳,做人的分寸,一厘一毫都不能差。”这话像刻刀,深深凿进了我的骨子里。
记得有次,邻家哥哥偷偷把父亲的猎枪借我玩,那枪管乌黑发亮,扳机一扣“咔嗒”作响,威风极了。我扛着枪刚踏进院门,还没来得及在柴垛前比划,奶奶的眼神就像冷风,“嗖”地刮过我的肩头。“这东西,不能碰!”她声音不高,却像钉子钉进木头,“立刻放下!”那枪后来被几个孩子传着玩了几天,可在奶奶眼里,碰枪就是沾凶气,这类物件,连门槛都不该越。
还有一回,我在奶奶的陶坊里乱转,架子上一只青釉陶罐一下吸住了我的目光——罐身圆润,釉色温润,罐口还刻着一圈细密的回纹,像从地里长出来的老物件。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奶奶却像风一样挡在我面前,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别动!那是祖上传下的样罐,裂了缝,整窑都废了!”后来她跟母亲说起这事,叹着气:“小满差点把样罐碰倒。”母亲随口接了句:“这孩子太野,要不以后别让他进坊子了?”奶奶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像压了层雷云。她本意是想提醒父母多加约束,绝不是要把我推开。三代人之间,话一出口,稍有偏差,误会便如藤蔓般悄然缠绕。
奶奶曾有个心爱的陶罐,灰褐色,粗陶烧制,罐口有道细裂纹,是她盛米的“老伙计”。她量米讲究得很,米必须用这罐子一罐一罐地舀,多一勺少一勺都不行。后来那年闹饥荒,家里遭了贼,那罐子也被人顺走了。往后每次量米,看她捧着粗碗在米缸上空犹豫再三,才肯倒进锅里,眼神里总藏着一丝失落。“要是罐子还在就好了,”她常喃喃自语,可性子又倔强得紧,舍不得买新的,宁可向邻居借个破盆,也不愿多花一文冤枉钱。
我把奶奶的失落记在了心里,总想着,要是能给奶奶找回落,她该多欣慰啊!
机会似乎真的来了。有天午后,我和几个伙伴在村外废弃的祠堂里——那祠堂原是族中祭祖之地,荒废多年,墙皮剥落,梁上结满蛛网,传闻夜里有哭声,连大人都不敢靠近——追一只翅膀受伤的蓝羽鸟。那鸟羽毛如缎,飞得歪歪斜斜,从破窗钻进了后殿的阁楼。我们踩着倒塌的供桌,撬开腐朽的木门,争先恐后地钻了进去。
可一进阁楼,我们全呆住了,连呼吸都屏住了——满地!层层叠叠堆着蒙尘的陶罐、瓷碗、铜铃、木雕、绣帕……厚厚的尘土盖不住器物的光泽,蛛网下,分明是只在老人嘴里听过的老物件!角落里的漆盒,在昏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村尾年纪最大的阿强,声音发颤,压低了嗓门说:“小满,咱撞大运了!这八成是当年抄家时,藏起来忘了取的……都是无主的!”
伙伴们像闯进粮仓的耗子,眼睛放光,纷纷往怀里塞东西。我的目光在那些旧物间扫过,突然心头一动——罐!顺着这念头,我立刻在墙角的木架上发现了它——一只灰褐色的陶罐,罐口有道细裂纹,和奶奶丢的那只一模一样!罐底还贴着个泛黄的纸签,写着“辛未年三月”。这朴素的器物像有灵性,我一把抱起它,连同垫着的旧布一并揣进怀里。我没心思管别人拿了什么,其实谁也没看清谁拿了啥,可离开时,阿强攥着拳头,凶狠地让我们起誓:谁要是说出去,谁就断子绝孙!
抱着这罐沉甸甸的陶罐,我一路小跑直奔奶奶家,胸口的罐子硌得生疼,心里却热乎乎的,满脑子都是奶奶看到罐子时欣慰的笑容。然而,奶奶接过罐子,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捏着罐口,指节发青,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我,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这……这是从哪儿来的?!”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意。
“我……我捡的!奶奶,咱家不是缺罐子吗?我看它像咱家那只……”我急忙辩解,心里却直打鼓。
“捡的?”奶奶猛地打断我,眼里全是震惊和痛心,“小满啊!你睁眼看看!这罐口的裂纹,这纸签,这泥胎的成色!这东西,是族里老物件,早登记在册!来路不清,咱们怎么敢用?白给都不能要!这是招灾的引子!说!到底哪来的?!”她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要烧穿我的灵魂。
在奶奶疾风骤雨般的逼问下,我那点“孝心”彻底瓦解。我扛不住,只能结结巴巴地把祠堂里的事全说了。奶奶听完,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像从地底涌出,带着沉重的回响,仿佛瞬间佝偻了脊背:“送回去!立刻!一样都不能留!”
送回去?谈何容易!刚发了毒誓,怎能反悔?我犹豫再三,鬼使神差地把罐子带到了学校,塞进了课桌底下。可语文课上,我坐立难安,心像被猫抓,忍不住两次低头掀开桌板看那惹祸的东西。讲台上,姓陈的语文老师目光如炬,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径直走过来,声音冷得像霜:“把桌板打开!”一切都暴露了。他一言不发,抱起罐子就走,只留下我僵在座位上,冷汗直冒。
下课铃一响,阿强立刻冲过来,脸都白了:“小满!快去陈老师那儿要回来!不然咱们都得挨批!”我六神无主,强撑着摆摆手:“算了……陈老师说不定用两天就还我了,实在不行……送他也行……”
正说着,陈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神色平静:“小满,来我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里,陈老师摩挲着那陶罐,指尖划过罐口的裂纹,眼神锐利得像刀:“这东西哪来的?不说实话,学校通报批评都是轻的!”冷汗顺着我的后背往下淌,衣服湿透了。“我……我也不想要了,”我声音发抖,“我……我捐给学校吧!”
陈老师眉毛一扬,语气立刻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捐给学校?不如……送给我?我保证替你处理妥当,绝无后患。不过……”他话锋一转,“你得告诉我,这东西的真正来路。”
我内心剧烈挣扎:“陈老师……我发过毒誓的……”我不能说!说了就是背信!
“毒誓?”陈老师冷笑,“被通报了,你连评优都没份,那誓还算数?你还想不想有未来了?”
恐惧彻底压垮了我。陈老师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崩溃,他靠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竟带上了几分“兄弟”般的真诚:“这样,你悄悄告诉我,我陈某人以人格担保,对天发誓!绝不外传!这事到我这儿就结了!怎么样?一言为定!”
这突如其来的“信任”让我愣住了。一个老师,竟要跟我这个学生“一言为定”?那瞬间的“义气”像迷魂汤,把我灌得晕头转向。东西都给他了,说出来就能解脱了吧?我像抓住了浮木,压低声音,把祠堂里的一切,连同伙伴们的名字(除了阿强,我含糊带过),都倒了出来。
陈老师听得眼睛发亮,最后用力拍拍我的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好小子!小满!有担当!这事你办得对!放心,以后在学校,谁敢说你一句不是,我第一个不答应!记住,今天之后,这事就翻篇了!”
走出办公室,面对伙伴们焦急的追问,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罐子……我送给陈老师了。这事跟我没关系了。你们想知道,自己问他去。”阿强气得跺脚,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小满!你发的誓呢?!”我摊摊手:“陈老师也给我发过誓了,他现在替我扛着呢。”伙伴们愣了愣,随即发出一阵怪笑,阿强摇摇头,又好气又好笑:“小满啊小满……我真是服了你了!”
事情似乎就此平息。可仅仅三天后,阿强脸色发白地找到我,声音发颤:“喂!祠堂……被人清空了!一件不剩!连地砖都撬了!”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被石头砸中,立刻板起脸:“打住!别跟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时光流转,岁月如河。1980年的石家庄火车站,人声喧闹,汽笛长鸣。我站在站台边等车,一抬头,竟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陈老师!他穿着笔挺的干部服,手里提着皮包,显然是要去赴任。他也认出了我,两人皆是一愣。
“陈老师!您这是去哪?”我迎上去问。
“调到省里了!去报到!”他笑容满面,眼里闪着光,“小满!真巧啊!”他看了看表,用力拍拍我的肩,眼神复杂地闪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没时间多聊了,好好干!年轻人,路长着呢!”检票的哨声响起,他快步走向车厢,频频回头挥手,笑容像那年祠堂里偶然透进的一缕光。那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从此再无消息。
后来,我把送罐给陈老师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奶奶。彼时炉火正红,映着她布满皱纹的脸,每一道纹路都刻着岁月的重量。她没问陈老师的去向,也没提祠堂的旧物,只是沉默了很久,目光投向窗外雨后的竹林,新笋正破土而出,她缓缓地说:“小满啊……以后……别再追鸟了。”
我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奶奶。刹那间,奶奶那双深邃的眼眸,那只有裂纹的陶罐,陈老师在站台挥手的身影,还有那些消失在时光里的“老物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悔是悟。
炉火噼啪作响,火星飞溅。奶奶的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安稳、格外高大。守住本心,明白“心要稳”,更要紧的是,做个干干净净、问心无愧的人——这才是奶奶最想传给我的“老规矩”。记住啊,她仿佛在无声地说,做人,就别沾那些来路不明的“便宜事”,心秤端平了,路才不会歪,才走得远。
(作者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