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次，我抱着我弟出门晒太阳，村里两个老虔婆专门在我身边转悠，嘴里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当年那些生闺女的人家，都是用了什么手段把女娃娃给弄死的。
方大姑生怕我听不见似的，扯着嗓子嚷嚷：“她二大妈，你是不知道啊，那孩子刚生出来，头顶上可是有个没门儿的骨头，软乎乎地，那块儿地儿要是磕了碰了的，那孩子可就没命了！”
林大娘很不屑地嗤笑：“她大姑你那都是老黄历了，我听说啊，前村那个姓胡的，她家老太太真黑啊，那硬是把一盒绣花针给戳进女娃娃身体里了，活活把个娃疼死了啊，转年她家添一大胖小子，那老东西，逢人就说自己有手段，呸，真不是东西！”
“那可不，那老东西，不得好死。我还听说她偷偷往儿媳妇身上泼黑狗血呢，说是儿媳妇身上有邪气……哎，她二大妈，你别说啊，她家那儿媳妇儿是长得跟个狐狸精似的，没准儿真不是个好东西呢。”
“她那算什么啊，后村儿那个什么娥的才是真正的狐狸精呢，那个骚货，跟八辈儿没见过老爷们儿似的，看男人眼神儿里都是钩子……”
那天回来，我抱着我弟看了很久，我知道她们嘴里的那块没有骨头的地方在哪里，也知道家里的针线在哪里，我不止一次地想把那盒针从我弟的头顶上按进去，可是，我终究还是没下得去手。
我弟快一岁的时候，我姥姥姥爷走去老远看供销社放电影，我妈还在赌，我爸老早就回屋呆着，我捏着偷摸留下来的三根儿绣花针，对着我弟的头顶比量了许久，久到手都哆嗦了，也只不过拿针戳了一下他的头皮而已。
我弟原是睡着的，突然被针一戳，猛地哭出声来，我吓得将针随意扔了出去，抱着他拼命地哄，可是我弟一哄就好，一不哄就闹，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我姥姥和姥爷回来。
大老远的他俩就听见我弟哭，我姥姥抄着马扎就冲了进来，劈头盖脸地给我一顿打，我的胳膊，也是那时候被打断的。
村里的赤脚医生胡乱给我弄了弄，拿木片给我裹了，到底是小，骨头长得快，倒也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不过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突然不恨我弟了，在家安安心心地带我弟。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弟自记事起，就跟我特别的亲，我到哪里，他就要到哪里，像个跟屁虫一样。家里谁的话他都不听，可我要一瞪眼，他立刻就听话了。
我九岁那年，村领导找我妈谈话，叫我妈送我去念书，说是国家统一的要什么义务教育，必须去上学，不然就违反国家规定，是要罚款的。
那时候，我妈已经把我们家的家底输了个差不多了，现在又让她拿出钱来去供我上学，还得她自己看孩子，她死都不肯干的，我姥姥也跟着我妈一起骂那个村领导，从家里一直骂到街上，变着花的骂。
我姥姥骂得兴起，弯腰想拾个石头扔，结果腰弯下去，人倒下来，再也没能睁开眼，大夫说她是太兴奋，脑子里的血管爆了。
我姥姥一死，我妈害怕了，她觉得就是我姥姥不让我上学，被我克死的，所以，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我去上学了，但是学杂费什么的，她是一分都不给。
每当学校要交钱的时候，我妈就去校长办公室里哭穷，逼着校长给我减免学费，不仅如此，还逼着班主任带着全班同学给我捐笔捐本。
不过这些笔本转眼就被她拿去小卖部换钱，当做赌资了。我只能借人家写完的本子，用反面，拾别人不要的铅笔头，拿破树杈扣空了，套在铅笔头上用到最后。
后来，班主任可怜我，专门为了准备了笔和本子，不过只在教室里让我用，不许我带回去。
我做梦都没想过我能上学，虽然我一回家，我妈不是打就是骂，又得照顾弟弟，又要洗衣做饭喂猪喂鸡扫地洗碗刷锅收拾家，但是我能上学读书了，我突然间觉得，这一切都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自己做了个背包，把弟弟背在身后，一边干活，一边背书，至于作业，我只能早上赶紧干完活再去学校写——我妈不许我点灯，老师也不让我带笔本回去。
因着我上学晚，岁数比其他同学都大，可常年吃不饱，还挨打，我长得又瘦又小，头发又枯又黄，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黄姜！
我不敢和任何人说话，我也没有什么朋友，每天下课就拼命往家赶，回去干活，也不参加班级里的任何活动，所以，老师们也不太喜欢我。不过我不在乎，能让我上学，我就很开心了。
第一次考试，我考了第一名，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去告诉我爸妈，我爸咧嘴笑，刚想说点什么，我妈一阵风冲过来，给我一个耳光，咆哮着：“考第一有屁用啊，能吃还是能当钱花，死丫头片子，还不赶紧给老娘干活去，当你考第一就能变成带把的啊？”
我爸一声不吭蹲下了，我被这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再也没有考第一名的喜悦了，带着脸上五个大指印老老实实喂猪去，从此，再也没有提过任何关于考试的事情。
很显然，我考第一名，除了我自己高兴外，所有人都不高兴了，在家如此，在学校也是如此。班里几个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到处说我作弊，其他科目的老师们也一脸不太相信的样子，只有班主任拍着我的肩，长长地叹了口气：
“姜花，你……哎！可惜了你个好苗子，别听别人说什么，你这辈子要想出人头地，一定得好好读书啊。姜花，记着，到啥时候了，也得读书！知识改变命运！”
知识改变命运！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励志的话，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隐约就觉得班主任的话好有道理，我一定要记住，这辈子都不能忘。
我就是信了这句话，每天都在拼了命地学习着，年年考试，都是第一名。班里的老师们也越来越喜欢我，一部分同学们也渐渐地接纳了我，虽然只有几个，但他们会带烧熟的地瓜和土豆给我开荤，会偷偷送我一只笔或一个本，会把不爱吃的饭菜分我一半。上学，真的成了我每天最向往的事情。
弟弟那时候也长大了，也许是因为我从小把他带大的，所以弟弟只听我的，小小的他自懂事开始，就护着我，不让我妈再打我，我妈气得指着我弟的鼻子骂白眼狼。
可我妈只敢骂骂而已，可舍不得动手打，即便她舍得，我姥爷也不会允许的。我姥姥走了没多久，我姥爷就老年痴呆了，他谁都不认，就认他的“大孙子”，谁说话都不好使，就他“大孙子”说话好使。
我弟会偷偷给我碗里夹肉，会给我钱买好吃的，会给我糖让我饿了的时候吃，会护着我不让我妈打我，会在我妈骂我的时候，反过来骂她，会不让我做各种家务，拖着我出去玩……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