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永远记得与赵老太婆对话的那天下午。她正坐在我家门口,浑身裹得严严实实。
“来了。”看我走来,她说。
“哦?!”我怔住了,料不到竟会是她。
“你变白了,”她说,“比原先白。”
我犹豫片刻,缓过神来,搭着笑说:“进屋里坐坐吧,外边儿挺冷的。”
她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双鸡爪子模样、上面生着褐斑的手,晃了晃,说:
“俺穿得厚,冻不着俺,好孙子,你赶快进去吧,你娘这个把月来都在念叨你。”
我点了点头,迈进了家门。
那天,无论如何,谁也不会料到,这将是我见到赵老太婆的最后一面。三天后她的尸体被打捞上岸。正值严冬。她死后第二天天降暴雪,湖面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
“强子啊,强子,你爹去哪了?”俺醒过来,哽噎得说不成话 。“你娘咧……她还好吗?”奶奶接着问。俺不吱声,俺抓住奶奶树皮般的手,来到娘的床跟前。
奶奶悄无声息地回来了。那是一个极为平常的傍晚,赵家的大门咚咚响了几下。俺过去,开了门,一位邋遢得不成样子的老人站在门口。老人拄着木棍,胳膊肘上烂掉了一大块,乱糟糟的,像癞蛤蟆身上的疥疮。俺一时认不出是谁。俺眯了眯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幅画面。奶奶!俺几乎叫起来。
谢天谢地,奶奶终于回来了。她走了两天,终于摸回赵家。
奶奶离开赵家后一直以讨饭和拾破烂为生,无法想象半年来她是如何生活的。
空气凝滞了。几乎所有人都担心片刻后打破沉寂的将会是一阵激烈的争吵。然而,那一瞬间,娘感到一把剪刀正破坏她的胸部,粗暴地蹂躏着她美丽的乳房。娘忍着痛,拼命止住泪,残余未泯的良知使她幡然醒悟。两个女人虽相差十来岁,但此刻彼此都能深切地体会到对方所遭受的苦难与不幸。那是迟来的相互理解,几十年的恩怨随即一笔勾销。女人一旦宽恕了他人,便同时也宽恕了自己。
我记得许多往事,我记得赵老头子生前脾气爆,小孩子都怕他,一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我还记得他常常训斥老太婆,我在家中都能听到。我常常看到菊花与村里那几个娘们儿成天聚在一起,偷偷议论老太婆。不只菊花,萍萍也对老太婆冷眼相向。后来强子把这事告诉了老太婆。老太婆只是摇摇头,神秘地说:“别管这些,你还小,不懂。” 可赵老头子呢?他何以对老太婆凶煞?我不明白。我记得有一回动静闹得实在大,我跟着爷爷挤进人群。赵老头子醉如疯狗,眼睛通红,不省人事,胡言乱语,疯狂地砸东西。我爷爷赶紧冲上去,旁边的三两个男人也跟上来,好容易把他制在床上。他仍不罢休,嗷嗷乱叫,说要杀死老太婆。我爷爷给了他一巴掌,他却像狗一样地咬住我爷爷的手,生生扯下一块皮。后来赵富登门向我爷爷道歉,提一篮鸡蛋赔不是。我爷爷坚决不要。然而,赵老头子那锋利的狗牙造出的杰作,至今仍留在我爷爷手上。
零八年秋天,爷爷死了。葬礼定于星期六在俺家举行。那天,奶奶脸上没有泪痕。俺不知道她何以不流眼泪,何以不像她身旁的妇女那样嚎啕;甚至,连悲哀的神情也没有。俺想,一个把她当仆人使唤,拿她发泄使她受尽屈辱的老头,死了本该皆大欢喜:二十五年了,算起来足有三百个月了。三百个月!奶奶是怎么过来的?
赵富进了屋,赵老太婆让赵富坐下,赵富似乎没听清,依旧站着。片刻沉默后,赵富缓缓张开了他那两片厚嘴唇,支支吾吾的,好像说:
“最近……睡得咋样?”
赵老太婆明白他的意思。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并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答道:
“她叫你来的?”
赵富不吱声。
“她想叫俺去哪?”
“孙县。”赵富答道。
“那儿,有什么好?”老太婆说,“俺早就没了家。”
突然,一阵尖利的声音传过来。
“胡说!原先你从夫家里跑出来时,小孩都几岁了。忍心抛下亲生孩子,心狠不说,想必这会儿也大了,叫他们孝顺你去呀。”
赵老太婆哑口无言。强子她娘闯进来,正圆瞪着眼,手指着老太婆,语速赶得上一挺机关枪。
“你伺候老头子有功,赵家十几年来也没亏对你,现在老头子死了,给你一笔钱回孙县养老,全家团聚,有什么不好?”
事实上,菊花的话在理。老太婆是孙县人,是外人,是赵富请来的保姆,她的使命就是伺候赵老头子。现在老头子死了,她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回孙县就该理所当然。她当初为何只身从孙县来到这儿?或许只有赵富知道。但此时赵富皱了皱眉头,浑身感到不自在。他回想起二十年前他对老人撒的谎,回想起许多年来老人过的狼狈不堪的日子,回想起他打强子时老人一把推开他,他差点摔倒。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幕,他的心变得无比沉重。他立刻改变主意,让老人留下来——他早该这么做。然而,任凭他使出多大力气,那两片盖着的厚嘴唇依旧动弹不得。
空气仿佛凝滞了。他记起小时候跌进水坑,呛了一鼻子水。现在,他又摔在了烂泥里,无论他如何用力,依旧动弹不得。他看了看菊花,那张硕大的圆脸涨得通红,腮帮连着耳根泛出阵阵红晕,黄眼珠里迸射出异样光采,如同初恋时的少女。他又看了看赵老太婆,她是立在戈壁滩中的一块被风沙日夜侵蚀的石头,禁不住岁月摧残,已经支离破碎。他又看见一个懦夫,正呆呆地站在对面。他讨厌那副虚伪的长相,为此感到惭愧。现在,他要鼓足勇气,不顾一切,竭力撕毁那副长相,把它撕得粉碎……
“够了!”赵富吼道。
他的手湿漉漉的,连信封里的钞票也是湿漉漉的。他心里似乎卸下一块重担,他感到舒服多了。他向来以为怒吼会达到某种强烈的效果。但他错了。最充沛的情感与最高深的智慧往往隐藏在平常质朴的话语中,只是难以让人发觉。人们常说“大爱无疆”“大音希声”是有道理的。因为随即他又体会另一种语境,一种在极为简洁的语言中蕴含的极为复杂情感。这将深深刻在他的脑中,令他死时也不会忘记。
俺的身体闷在水里,那水浑浊不堪,俺竭力探出水面。可是,任凭俺如何使劲、如何挣扎,那条大水蟒还是硬生生地把俺拉回水中。曾有一刻,俺想,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才华、自己的健康通通拿去,仅仅换取一次求生的机会,俺也愿意。只要俺还活着,哪怕一小会儿也行。俺要向爹娘道个别,看他们最后一眼,死了也无悔。俺不能呼吸,俺快闷死了。俺眼前一阵阵黑,难道躺在棺材里么?俺说不定遇到了“鬼压身”。俺以前只是听说过。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分不清是真是假。俺记得俺做过的最美妙的梦是夏天和一个中年妇女做爱,醒来后被单子还黏糊糊的。俺不明白这一次为何困在水里,老天爷为何把俺安排在这个地方。俺只觉得自己快要闷死了。啊!老天爷,你瞎了眼!你不通人性么?你难道没有求生欲吗?俺渴望活着,活着,俺要活下去!
俺记得有一次俺闹着不想上学,爹知道后,把俺摁在板凳上,拿皮鞭抽,抽得俺皮开肉绽,眼泪哗哗直掉。奶奶听到声音后赶紧从房里跑过来,一手夺去皮鞭,瞪着眼,对爹喝道:“滚!龟孙养的打孩子出气咋的。”
“别管,我打死这个兔崽子……”
“你敢!”奶奶吼道。
爹急了,脱下鞋要拍俺的腚,奶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推开爹。她把俺搀进屋,关上门。爹在院子骂了几句才肯歇息。
奶奶解开俺的衣裳,原先丰满光洁的腚已变成一团腥红的肿块,夹杂滚烫的汗,黏糊糊的,分不清是青还是白。
“真狠,狗娘养的。”奶奶说。
俺趴在床上,她拿来酒精为俺消毒。俺紧咬牙,咬得咯咯作响,小手直捏出汗来。奶奶叹了口气,说:“孙子呀,你爹打你是为你好,你可千万记住好好上学,那样才有出息。”
俺点了点头。
俺睡了。梦里有一弯明镜的湖水,爹正躺在水面上。
那片湖,望不到边际。村里人管它叫微山湖。
赵老太婆离开了赵家。她没拿走赵家一分钱,没向一个人告别,悄无声息地走了。翌日清晨赵富洗脸时看见老太婆的屋门还掩着,觉得奇怪,心下忖度老人家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万一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的。他赶紧跑进屋内,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叫醒菊花,菊花说许是回娘家去了,教他别管。赵富哪能相信这一面之词?他发动全村人寻找,寻到黄昏都未见踪迹。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老头子一死,老太婆准是伤心不过,于是跳了河,下到阴曹地府与老头子会面;还有人说赵老头子在时,她受气,于是害死了他,后来因为害怕才躲起来,销声匿迹;还有人说其实都不对,这是场阴谋--老头子死后留下好多件真稀罕物,老太婆一时起了贪念,统统卷到包袱里,携赃潜逃了。这些纯属无稽之谈,却成了日后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强子那时还不知道老太婆失踪一事,因家里人都瞒着他,他是后来才听到的。强子清楚老太婆的失踪多少与他娘有关系,便在周末回家歇息的空当儿,问了他娘。
“到底怎么回事?”强子说。
“问这些干嘛,净瞎操心,只管好好上你的学……”
“奶奶是不是被你逼走的?”
“哎呀,我的儿,你怎么还不开窍呢?老妈子只想回趟老家,你也知道,她从来不精不傻的,走时也没打声招呼,我们拿她也没办法呀!这些事和你没关系,你专心学习就是。”
强子忍无可忍,他发觉自己原是一直蒙在鼓里,被当猴耍。十几年来他就是听着这种谎言过来的。他痛恨这类“善意的谎言”,不管出于什么动机,爱他也好,害他也罢,他认为这是个无法原谅的可耻行为。他憎恶欺骗他的人,尤其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他觉得胸腔里有股汹涌的暗流,即将扯开他的肚皮,在胸口炸裂。随即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但他还是凭着惊人的意志力把怒气压了下去。他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信。事实你心里清楚,干了亏心事,将来就不怕遭报应。”
“遭报应”这三个字彻底激怒菊花。她跳起来,扇了强子一巴掌。
“孽种!白养你了!大人拼死拼活供你上学,你他妈现在学好了,回来敢咬人了,混账东西!”
强子一动不动。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比女孩在他脸上留下热吻时的感觉还要强烈。他站了许久,然后转过身来,大步大步迈出家门,头也不回。
“有种别回来,死在外面!”菊花的圆脸涨得通红。
爹的身体浮在水面上,一丝不挂。人们惊讶地发现,他那黝黑的阳物竟缩成睾丸大一个子儿。爹的皮肤出奇地柔嫩,隐隐透着一层淡蓝色的荧光。爹蜷缩一团,使人联想起裹在子宫里正在发育的婴儿。爹还尚未出世,无论娘如何痛苦地叫着,喊着,他都毫无反应。爹躺在地上,把泥土染成了酱油色。俺叫不醒他。俺跑到家里,家里只剩下孤零零的豆豆,站在门口嗷嗷乱叫。俺想起以前爹带俺去湖里捕鱼的场景。俺那时还小,爹划着船,俺在船尾坐着。爹看到湖面上有动静,示意叫俺不要发出声响。爹撒下一片大渔网,死死地用手抓住渔网前头。他回头看了看俺,俺像个木头般呆呆地站着。“强子,来帮爹一把。”爹挪了挪身体,腾出空来,俺模仿着爹拉渔网的动作。俺屏住呼吸,网沉甸甸的,水哗啦哗啦朝下流。鱼儿露出了水面,快活地扑棱着,露出它那肥嫩的白肚皮。俺高兴地欢呼。俺真想扑到鱼儿洁白的胸脯上。爹把渔网拉到船上,他说网里的鱼比俺还重。俺不信,俺仔细看了看,层层叠叠堆起的鱼儿尾中间还夹着一个幸福的小王八。
爹啊,孩儿没能看您最后一眼。爹啊,您醒醒吧,别再吓唬俺了。爹啊,您若嫌孩儿不争气,就尽管打尽管骂孩儿吧。爹啊,俺马上就回去看娘。俺保证,不惹娘生气了。爹啊,您快快醒来吧……
菊花感到自己快死了。她倚在床头边,终日望着窗户。她那蜡黄的脸已消失了血色,眼睛不似从前那样精神了。她曾无数次想到死,但每次都犹豫了。
强子轻轻推开门。她看到了强子,强子也看到了她。在对视的一刹那,菊花眼圈发红,呼吸急促,嘴唇不停颤抖。她拼命止住眼泪,不想让孩子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但她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翻云覆雨。她曾无数次梦到儿子回家时的场景,但此时眼前的这幅画面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随即,她感到一阵眩晕,如同溺水。接着,她又缓过神来,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而且活生生的。
“儿子,儿子……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强子跪在地上。
“你这是干啥?”
孩儿不孝!强子朝左脸扇了一巴掌,又朝右脸扇了一巴掌,扇得啪啪响。她赶紧从床上爬下来,制止了强子。娘俩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微山湖里的水永远是那样的清澈明镜。沿岸排着密而高的杨树林。夏天,又是傍晚,村里人常到树下乘凉。此时,正是艺术家们即兴表演的时刻。林中之蝉引吭高歌,声如闷雷,一部部惊心动魄气势恢宏绵延无尽的伟大交响乐即刻奏响;莲花绽放,朵朵嫩红充盈湖面,阵阵莲香迎风扑鼻;天色渐暗,浩瀚星云里隐约透出蓝宝石一样的神秘光泽;伴着蛙的咏叹调、蚊的催眠曲、蝉的交响乐随风传向四里八乡,把月亮照红了,把黄昏染绿了,吹得岸边的芦苇左右摇摆,引得湖面上的荷叶翩翩起舞。